光明文化周末·作品
中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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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過
紅綠燈時,央金一眼看見布姆。康定城小,時常擁擠着遊客,那也容易撞見熟人。不過,總與同一人相遇,概率不高。城市再小,相識的也有幾年見不到一次的。自從飯局上朋友帶來布姆,數不清路上遇見多少次。布姆身寬體胖,偏偏頭小,央金總是一眼看見她那紮着高馬尾的小腦袋。原本,央金沒來由地喜歡布姆靈巧機智的小腦袋,每次相遇總輕輕敲她額頭,她也順勢挽着布姆的胳膊,将小腦袋靠在央金肩上。可是,自從她管央金借錢以後,央金有點煩她。
錢是兩年前借的,那時她們相識一年多。布姆喜歡喝酒,也肯喝。在康定,初次相識如果肯喝,就認作耿直人,可以當伴兒相處。後來有聚會兩人喜歡叫上對方。那次是布姆叫央金吃飯,結賬時布姆說錢沒帶夠,借兩千塊用。央金沒多想,毫不猶豫用微信轉了錢。央金以為布姆很快會還錢,現在不需要現金,不需要見面,手機操作随時能轉。但布姆沒轉,聚會時也不提,像忘了這碼事。央金不好意思要,心想如果忘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
兩年了,布姆還沒想起。時間越久,央金越不好開口。布姆沒正式工作,有時去酒吧當服務員,有時當保姆,很多時候閑着,靠丈夫養家。央金在事業單位,工資每月到手有四千元,丈夫沒正式工作,在成都打零工陪孩子讀書。除開家庭開銷,房貸每月兩千左右,孩子學習上用錢的地方太多,央金過着精打細算的日子。兩千塊不多,又不少。有時候央金想算了吧,就當沒有過這兩千塊。可是,人奇怪,錢如果被賊偷去,也就不惦記了,被借走,反而總想着還有一筆錢在那,偏偏還總能遇見借這筆錢的人。兩千塊,時不時讓人疼一下,梗一下。
後來,央金發現布姆愛占小便宜,小心思小聰明多得很。比如一起吃飯,如果其他人請客,布姆就點很多菜,酒也喝更多。如果她請客,她不點菜,别人知道她經濟狀況,不好多點,菜少,她酒也喝得少,不是胃不舒服就是昨天喝多了。有時幹脆大喝,喝倒,埋單的人不是央金就是朋友,事後她要轉飯錢,沒人好意思要,她就順勢說:“那謝了哦。”這樣的事情多了,再想到那兩千塊,央金就有點受騙的滋味。這就讓人不舒服了。
貳
央
金沒有弓起食指,沒有敲布姆額頭,任由布姆挽着胳膊,小腦袋靠過來。“阿姐,哎呀呀,又碰到了。”
原本央金要過公主橋,去南郊辦事,想了想那事早一天晚一天都行,就跟着布姆往城中走,準備開口要那兩千塊。
布姆是去學校接孩子。她們沒去大路,走的步遊道,左邊靠山,右邊是折多河。四月的楊樹鮮綠閃亮,擠着一樹挨一樹的櫻花。河裡激流翻滾,水聲轟隆,再急的河流終歸還是河流,可令人愉悅,加上粉得令人心顫的櫻花,以及婉轉悠揚的鳥鳴,四月實在不是辦開口要錢這類俗事的季節。她們在櫻樹下站着,布姆忙着拍照,央金到嘴邊的話沒說出口。
“要不是娃娃明天考試,我們又去喝一台。”布姆說。
央金拉着布姆離開了那棵櫻樹。
“現在錢真不禁用,物價漲太兇,康定啥都貴,我們兩個喝一台要幾百塊。”央金忽然說出這話,像做了虧心事,臉自顧紅了,就偏頭看樹叢。“哦喲,好多鳥。”
“呀嘿嘿,沒辦法,酒量太好了。”布姆尖細的笑聲從轟隆隆的水聲中鑽出來。
有心人在山腳的石牆投放了麥粒、米飯、玉米餅之類的食物,樹叢中的鳥前來啄食。有幾隻畫眉圍一起吃玉米餅,一隻麻雀擠過來,插空啄一口,但畫眉們緊緊圍着,很少有空隙。有隻大點的畫眉不時啄一口返身給麻雀。央金驚呼:“啊,好有愛哦。”布姆呆呆盯着那隻麻雀。
“它為啥非要去當讨口子吃人家的,這邊這麼多吃的。”央金撿起另一個玉米餅扔給麻雀,麻雀飛走了,又飛回來,還擠在畫眉那,時不時蹭一下大畫眉的尾巴。
布姆沒說什麼,默默朝前走。央金以為布姆聽明白了關于錢的事,這時該趁熱打鐵。央金追上布姆,用力咳了咳。布姆看起來有些憂傷。
“哎,我們都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啥時候才能熬出頭哦,啥時候不為錢愁就好了。”
“我就不愁,過一天算一天,車到山前必有路。”布姆笑着說。
“你心真大,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也不想昨天的事。”央金在心裡哼了一聲。
“想那麼多幹啥,天塌了有高個子頂。”
“矮個子的要對得起高個子的人,該做啥還是要做。當阿姐的要說你了,年紀輕輕還是要去做事,閑久了越想閑,懶下去要不得。”
“阿姐吔,我不輕松啊,要管娃娃,要管老人,阿媽眼睛更糟糕了,越來越離不開人,我就算在家裡當保姆也算賺錢嘛。”
“你家老公一年到底賺好多錢?”
“反正能養活我們。”
“我現在就想多賺錢,房貸太兇了,每月兩千元,兩千元啊!”
“你們偏要外面買房,兩千元算少了,每月四五千元的都有。我才不出去買房,康定哪樣要不得嘛,自讨苦吃。”
“娃兒在外面讀書,不買住哪?租房劃不來。”
“不說那些煩心事了,說點開心的。風景這麼好,看,這幾棵櫻花全開了,太漂亮了!”布姆松開央金胳膊,拿出手機拍照。央金無心看花,心想布姆再過來就直接說錢的事,有什麼不好說的,借錢還錢,天經地義。
“别拍了,有什麼好拍的。”央金大聲說。
“阿姐,我需要春天,我要把春天裝到手機裡。啊,好安逸,太美了。”
央金隻好等着。
布姆拍完,挽起央金胳膊,小腦袋靠過來。“阿姐,我的好阿姐,愛死你了。”
央金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們兩個太有緣了,出來就碰到,出來就碰到,真不曉得老天咋安排的,我們前世肯定是親姊妹。你不曉得,我本來該晚一小時出門,結果阿媽想喝酥油茶,家裡沒有酥油了,我想買了酥油再接娃娃。其實買酥油也耽擱不了多久,鬼使神差一擡腳就走了,原來就是為了遇見阿姐啊。嗯哼,我的親阿姐。”布姆歪頭在央金臉上啄了一口。
央金心裡直叫苦,這還怎麼說出口。
“我看上一件風衣。”央金說。
“看上就買。”
“說得輕松,要花錢的嘛!”
“好多錢?”
“兩千元。就是情歌廣場旁邊的鋪子,上班路過天天看得見,太好看了。貴,貴死了,兩千元,舍不得。”央金瞥見布姆的頭低了低,忽然有點心疼,好像把布姆往懸崖上推。如果這時候布姆想起借錢的事,央金會覺得自己有點狠。但布姆想不起,央金又不甘心。
“阿姐,我發現你今天錢啊錢啊說沒完,你放松嘛,不要緊張,幹脆我把娃娃安頓好,我們去酒吧。”
“不去不去不去,以後要少喝,喝好多錢進肚,全變成尿水了,還傷身體,我現在生怕得病,哪怕有醫保自己總要花錢,看不起啊!”
“今天我請客。”
“然後你又醉倒嘛!”央金順口說出,并沒後悔,說就說了,有什麼不好意思。
“都是阿姐阿哥們對我好,每次醉倒都送我到家,我的親阿姐。”布姆壓根不提醉後誰埋單的事。
這時,央金看見河對面的茶餐廳,心想這下一定可以點醒布姆,就拉着布姆站在護欄邊。
“你看,那是央切爾鍋莊,記得吧,我們那次坐的那張靠窗的桌子,就那張,這陣坐了兩個人,我們就像他們兩個那樣挨着窗邊對坐,一偏頭就看到河水……”
“我當然記得哦,我還作詩了,大水沖來人幹酒,把你們笑慘不是?肚子沒得墨水的人煞風景。”布姆笑得直拍護欄。
“那天你請客。”
“是啊,我請客。我們吃的藏餐加湯鍋,央切爾的血腸好吃,幹了兩盤。還有涼拌蘿蔔絲也幹了兩盤,鍋巴洋芋也是兩盤。”
“對對對,那天你好大方哦,全整雙份,結果錢沒帶夠。”央金說到這,尴尬的臉又紅了,已經說到這份上,她相信布姆即刻就要想起借錢的事。她不斷笑着,期待在這掩飾尴尬的笑聲裡達到預期結果。
“呀嘿嘿,好臊皮哦,差點沒走脫。”布姆也笑,比央金笑得猛。
“時間好快喲,兩年了。”
央金等待着,伴随河水轟隆,等來的隻是布姆持續不斷的笑聲。央金看見布姆的小腦袋靈巧地搖晃着,頭頂奓開的短馬尾翹得更高,孔雀開屏似的不停顫動。央金又看見布姆狹長的眯眼,某個瞬間,迅速而狡黠地瞟來一眼,像隻狡猾的小狐狸。央金明白了,布姆不是想不起,如果換作自己借了錢,一定當成心頭大事盡快還上,一定不會忘記,一定不會忘記。
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央金感到已經不是兩千塊錢的事,布姆傷害了她們的友情,騙子,騙子,騙子!一時間央金想起了布姆許多不招人喜歡的地方,這人一直這樣,愛占便宜,愛撒嬌賣乖。既然如此,這錢非要不可。央金轉過身,虎着臉,氣得直喘,一手扶住護欄,一手要去抓布姆的胳膊,想義正詞嚴面對面說這件事。布姆忽然小孩子似的跳腳往前走,邊走邊說:“阿姐,快啊,那前面還有好多櫻花。”央金抓了個空。
叁
央
金想,這隻狡猾的小狐狸,知道要直接要錢了,明察秋毫呢,今天你跑不脫。
亭子兩側的櫻花全開了,許多人拍照,也有人在櫻樹下對着手機跳舞錄視頻。布姆又忙着拍照,央金自顧朝前走,布姆必定追上來。
果然,沒一會兒,央金的胳膊有人挽着了。
“阿姐,時間還早,我們先去買酥油吧。”
央金沒說話。
“我喜歡在将軍橋菜市場買。阿姐,你走好快哦。”
央金沒說話。
“先不忙買酥油,幹脆我們去溜溜城轉經,等快接娃娃了我再買酥油,反正菜市場挨着學校。”
央金沒說話,悶氣撞得胸口疼。
“阿姐,你走好快哦。”
對央金臉色的變化,布姆隻字不提,像沒看見一樣,央金由此判斷布姆真的裝睡。央金想看看布姆能裝多久,要是她一直不管她的情緒,這種人以後可以不交往了,那錢全當被偷了。但必須說出借錢的事。
她們來到溜溜城。央金是從溜溜城走到公主橋,又從公主橋到溜溜城,真想歇歇腳了,就坐在長椅上。溜溜城有許多長椅,兩個碩大的金色轉經筒,央金坐在靠近轉經筒的長椅上。布姆在椅子上坐了坐,就去轉經了。央金想,跑,往哪跑,今天跑不脫的。
轉經筒每轉一圈,會有鈴聲響起,叮——這聲音甯靜而悠遠,就像敞開一扇又一扇門,門外是鋪滿鮮花的草場,是廣闊的海洋,是悠遠湛藍的天空。叮——叮——央金的呼吸漸漸平息。
轉經筒外的路上,有兩輛送外賣的摩托疾馳而過,還有尋找旅店的背包客,賣土特産的店鋪旁排着不長不短的隊,奶茶店的門口總有人進出。陽光傾瀉,央金看見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轉經的大多是阿婆阿爺,他們身穿藏裝,一手扶轉經筒,一手撚念珠,過一會兒,從這邊的轉經筒走向那邊的轉經筒。不斷有人進入隊伍,轉經筒下總是插進新的一雙腳,有的穿運動鞋,有的穿高跟鞋,還有童鞋。有些人嬉笑着進入,嬉笑着流出,隊伍裡的腳不斷變化,不知有多少腳進入圓形隊伍,又走出隊伍,央金也曾是那變化中的一雙腳,但阿婆阿爺的腳一直在。
叮——叮——央金有些疲乏。朦胧中,那些腳一直轉啊轉啊,沒個頭尾。又看見什麼東西發着光,潤潤的,不刺眼,卻一直在眼前發亮。央金揉揉眼,發現是轉經筒的木質扶盤,每個轉經的人挨扶過的地方。它的光亮讓眼睛極為舒适。是人們心中的念想通過手掌,變成熱,變成汗,變成繭,讓那光亮持久潤澤。央金也想發個念注入扶盤,就走進轉經隊伍。可是,發什麼念呢,轉了幾圈也沒想起該起什麼念,反倒有些眩暈。在康定生活了幾十年,央金第一次認真轉經。一陣冷風吹來,央金還在想究竟起什麼念,奇怪,真正轉經,腦子怎麼忽然一片空白。就又回到長椅坐下。
阿婆阿爺的腳還在隊伍裡。央金眼睛發花,忽然有些悲傷,起念的人,一直朝前走,一直轉,長年累月走啊走,轉啊轉,什麼時候是頭呢?
一位阿爺在央金旁邊坐下來,脫下厚外套,自言自語說抽支煙好轉經。又一輛送外賣的摩托停在奶茶店門口,央金看見穿長衫的人也在那。老康定人都知道他是乞丐,從小到老行乞,央金曾給過他兩次,第三次拒絕了,誰都知道他比工薪族有錢,與時俱進,他不再拿盤子碗裝錢,脖子上挂着一塊正方形過塑的二維碼。送外賣的小夥子在掃二維碼,央金對阿爺說:“老讨口子又在騙人了,他是假窮。”
阿爺說:“不要緊,慈悲心不管他是真的假的,他在要,就是需要。”
“他沒完沒了,沒個完的。”
“慈悲心哪有完的呢?”阿爺笑着說。
央金一愣,類似的話早聽阿爸阿媽說過,什麼時候忘記又是什麼時候改變了呢。“他在要,就是需要。”“慈悲心哪有完的呢?”身邊的阿爺去轉經了。央金回頭,看見四方形牆邊的長椅上坐着剛剛轉經的人,他們的腳終于停下了,可是手裡的念珠沒停。央金想,是啊,慈悲是沒有終點的,哪怕腳步停下,手裡的念珠還在轉。
“阿姐,阿姐……”
央金看見布姆站在面前,手裡拎着兩袋酥油。
“我酥油都買回來了,你還在愣神,我走時喊你好幾遍,你都沒聽到。”布姆将一袋酥油塞進央金懷裡。“你一袋我一袋,我要去接娃娃了,下次又碰見哦。”布姆的小腦袋靈巧地搖晃着,笑眯眯看着央金。
“啊,我今天有點糊裡糊塗的。”
央金抱着沉甸甸的酥油跟布姆走,走到奶茶店門口,忽然将酥油塞進布姆懷裡。
“等我,等一下。”
央金快步走進轉經隊伍,雙眼微閉,一圈,兩圈,三圈。
“阿姐,快點……”
央金又轉了三圈才走出轉經隊伍,不緊不慢到布姆跟前,接過那包酥油。
“急啥,今天是個好日子,好日子哪是急出來的。”
“我必須走了,娃娃肯定等起了。”
布姆走出十幾米,央金喊:“等下,等下!”
央金疾步追去,按住布姆的小腦袋,弓起食指在她額頭敲了一下。布姆發着愣。央金轉身要走,布姆拉住她。
“阿姐,你曉得那隻麻雀為啥自己有吃的非要當讨口子嗎?它缺愛,我就是那隻麻雀。謝謝阿姐,我的親阿姐。”布姆轉身走時又在央金臉頰啄了一口。
央金想起布姆沒有兄弟姊妹,五歲時阿媽生病去世,七歲時阿爸出了車禍,吃百家飯長大,直到結婚才有喊阿爸阿媽的機會。央金摸着熱辣辣的臉頰,被啄過的地方濕漉漉的,像有泉水從那冒出來。
原文刊登于《光明日報》2022年5月20日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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