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召20年前曾接受極目專訪:“兩彈”是集體事業,代表國家是一種無以言表的自豪
時間:2004年10月10日—28日
人物:周光召
采寫:周潔 曾濤
攝影:肖克軍
對話背景
今天,盛況空前的武漢市首屆學術年會閉幕。在10月10日年會的開幕式上,“兩彈元勳”周光召,做了題為《科學技術的發展趨勢和中國的振興》的主場報告。獨特的學者幽默,讓“納米材料”、“細胞移植”等科學“冷術語”變得通俗易懂,富有情感。
報告會後,周光召留給武漢媒體專訪的時間隻有10多分鐘,随後記者四方尋找采訪途徑,但因周光召這杆“科學标杆”向來低調而無突破口,正在焦急之中,碰巧武漢科技報副社長肖克軍全程跟蹤采訪周光召三天,北京電視台記者曾濤也曾采訪過周光召,在他們的幫助下,趕在武漢首屆學術大會閉幕前夕,楚天都市報記者得以走進他那富有魅力的科學人生。
周光召(資料圖)
人物介紹
周光召,1929年5月生于湖南長沙市,中國科學院院士。原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現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席。他在理論物理的各主要領域都有過傑出的創造性成果,在國際物理學界享有盛譽。他還是美國科學院、俄羅斯科學院、歐洲科學院等11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
小時候是個頑童
問:您曾是我國科學院院長,是我國傑出科學家的領頭人。人們習慣将那些聰明過人的孩子稱為神童,您小時候有被人叫神童的經曆嗎?
周:(笑)我在小的時候是一個頑童。從小學到中學,成績都不是非常好。
問:成績不好怎麼可以上清華大學?
周:我進大學很不容易。1946年結束逃難之旅,從重慶回到湖南,唯一出路是考大學。當時高中沒有念完,結果很榮幸地進了清華大學先修班,實際上就相當于高中的最後一年。
問:在清華園,同學都管您叫“周公”,有何典故?
周:你聽誰說的?同學們好像是這樣子叫我的(笑)。
清華大學集中了很多優秀的學生,因為我覺得自己很笨,原來也不太好學,基礎差,要跟上整個學業,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學習。比如,當時晚上有圖書館,沒人管,我就願意去管,因為可以坐在圖書館裡多學一點。
那時,我話也不會講,活動也很少參加,倒像個書呆子。受同學影響,類似遊行示威的一些重大活動,我都是積極地參加了。
問:能給我們舉個例子嗎?
周:我大概是1946年10月11月到北京的。沒多久,北京就發生了美軍強奸北大學生沈崇的那個事件。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氣憤,所以我第一次參加學生遊行。
周光召夫婦賞遊木蘭湖(資料圖)
"消失"十多年
問:世間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走上科技之路,誰對您影響最大?
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人。拿大學時期說,如王竹溪先生、葉企荪先生。王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理論物理學家,從英國留學回來,作風嚴謹。上他的課,要聚精會神才能學好。從他身上,我學到了怎麼樣做學問;葉企荪先生非常愛護年輕人,像王竹溪都是他的學生。他有很多愛國事迹,在抗日戰争時期,還做些炸藥為八路軍送去,從他身上,我學到了愛國。
還有一個人,對我影響很大,他就是陳遠。
問:陳遠與您有何淵源?
周:他是我中學同班同學,陳布雷的兒子,後來做了《中國日報》總編。陳遠非常聰明,思想先進。上大學後,他在北大,我在清華,常來往。
讀中學時,我隻想學工程,因為我覺得工程可能對社會更有用,也更容易找到職業。正在我要考大學那年,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了。報紙上登出消息,我跟陳遠讨論此事,他很明确地說,搞原子彈是最有前途的。我那時候連中學物理都沒有學過,竟然就改換門庭去考物理系。想想,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物理确實很奇妙,逐漸熟悉以後,你就會被它自身的一些規律所吸引,真是一種美的享受。大學畢業後,我做的事情,就是教學,跟核武器沒什麼關系,也早把造原子彈的事給忘記了。
問:是誰讓您真正投身到原子彈的研究工作中去?
周:錢三強。他當時是中國原子彈的負責人。他找我談了一次話,具體細節不記得了,但我有一個承諾:作為新中國成長起來的科學家,時刻準備放棄手頭的基礎研究,接受國家交給的任務,不管回國做什麼。
不久,我因接受一項重要科研項目,“消失”10多年。當時還有一個傳說,說我從(前)蘇聯回國時,飛機爆炸了,這是我到70年代(上世紀)以後才聽見的(笑)。
苟以國家生死以
問:你們那一代人,好像都繞不開一座山———文化大革命。當年正在從事氫彈研究工作的您,受到沖擊沒有?
周:我是單位主要領導之一,說話又很直,得罪人就比較多一點。而且出身也不好,家被抄了三四次。
問:境況如此差,怎麼還能完成工作?
周:當時我已産生了一些消極的情緒,心想,把氫彈做完以後,就退出。能不辱使命,與聶帥、周總理等領導同志的激勵分不開。
記得1966年,我們要做一個原理性的實驗,看氫彈設計的原理對不對,聶帥也去了現場。那是1966年12月份,天很冷。因為是受批判對象,我住在一個幹打壘的房子裡面。聶帥找我們研究工作時,首先就問我的病怎麼樣了,希望我搬到樓房裡面去,當時幾乎要掉下眼淚……中國的氫彈不爆炸,我們的曆史使命顯然沒有完成。所以我想,不把這個事情做完,無論如何是對不起國家的。
問:兩彈發射成功,震動了世界。它們帶給您的是怎樣的震動?
周:多了,看你從什麼方面上來講。從國家的角度講,中國沒有核武器,人家就不承認。國家把這個曆史責任交給我們,我能夠參與,并完成任務,覺得是人生中一件做得無愧于國家,也無愧于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強調,“兩彈”是一個集體的事業,是10多萬人的共同工作。它訓練出一個很棒的集體,團結一緻、共同奮鬥。這種集體榮譽和個人的某項成功,感受是不一樣的。真正能代表國家,那是一種無以言表的自豪。
不畏浮雲遮眼望
問:從1987年開始,您做了10年中國科學院院長。因為改革,特别是辦高新技術企業,您受到很多指責?
周:改革之初,因為沒有資金,科技公司都要自己扛着東西到外頭去賣。加上沒經驗,還上當受騙。科學院每年投入3000萬,10年下來一共投了3個億,這些都被認為是做了無效投入,而且還制造了很多壞人,比如腐敗之類。這10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罵。
問:有過猶豫嗎?
周:沒有。第一,我們必須要做這個事情,世界發展是這樣過來的;第二,如能打出一條路來,前途就是非常光明的。
做企業的人非常辛苦,他們又被人看不起。可是,辦産業遠遠不止是科技的事情,它在管理的、市場的和綜合素質上的要求,遠遠高于一個普通的科技人員。辦企業不是為了個人賺點錢,而是要為中國在發展高技術這個曆史上寫下一筆,所以我就經常給他們打氣。大概經過四五年,有一批産業如聯想集團,逐漸取得規模,反對聲也就逐漸減少。
問:從理論物理學家轉到科學院院長,這兩個角色您都做得很成功。假設有個選擇題,您心裡更喜歡哪個?
周:從我個人來講,還是願意做一個物理學家,因為那比較單純。作為一個管理者,你要改革,實際上是要改變人家的觀念、習慣,一不小心就傷害了别人。
問:看來您是得罪了不少人?
周:哎,得罪了很多人。比如我說不應該留自己的學生在身邊工作,搞近親繁殖。立刻就有反對聲,就連我們科學院自己的報紙都發表文章說應該近親繁殖。
巨大壓力,令我非常頭疼。改變人們的觀念、習慣是需要長期細緻的工作,不能下一道命令,說非得怎麼樣不可。我一般是提出主張,希望他們自己認識了以後自己去執行,不強制。但是我覺得什麼是對的,就一定要把它說出來,大不了下台。
謙虛努力受人尊重
問:李政道先生曾說,您如果繼續自己的研究,非常有可能成為中國第一個得諾貝爾獎的人。怎麼看老朋友的這段話?
周:這是他很客氣的恭維話。第一,這是一個無法證實的事情;第二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很多的弱點,比起李先生(李政道)或者是楊先生(楊振甯),我在很多方面不如他們,所以我自己從來也沒有這種奢望。
問:當年在杜布納,您4年發表了30多篇文章,國外報道都稱:“周光召的成果震動了杜布納。”據說圍繞相對性粒子的自旋這個問題,您和(前)蘇聯專家發生了激烈争論,後來您用100天的時間,将之推論出來,成為年輕人挑戰學術權威的範例。
周:那确實是我非常努力的一個時期。
那個時候的中國,比(前)蘇聯要落後很多,(前)蘇聯同行有看法也很自然。要改變他們對中國人的看法,不能讓人看不起,必須要努力。
問:艱苦努力終于換來别人的尊重。
周:是的。态度絕對是180度以上的改變。所以,我總是要求身邊的人,對年輕的和一些落後的國家的人,要尊重,不要看不起人家。
問:我們采訪過不少科學家,他們都有不少業餘愛好,比如袁隆平的小提琴,歐陽自遠的二胡等,那您工作之餘都有什麼愛好?
周:我這個人比較笨,一樣東西都學不好,愛好實在不多。如果要找點愛好,平常偶爾聽聽音樂。
(來源:極目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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