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被胡蘭成騙财騙色,為什麼卻夢到與胡蘭成生了一群孩子?
一
《小團圓》的結尾很有意思,九莉說她從不想要孩子,她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會對她壞,替她的母親報仇。”
但是,有一天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個童話般的小樹林裡有一座木屋,幾個孩子在松林下玩耍,都是她的孩子。這時,邵之雍出現了,拉着她的手,把她往屋裡拉,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醒來以後,九莉快樂了很久。
《小團圓》是一部帶着強烈自傳性質的小說,九莉的原型是張愛玲本人,邵之雍的原型是胡蘭成。
張愛玲一生至少兩次懷孕,都打掉了。其中第二次,孩子已經四個月,是個成形的男胎,發育得很好,她也沒留。
張愛玲從小生長在一個不正常家庭中,從未得到父愛或母愛,甚至,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相處,她也從未體會過。她雖然憎恨父母對她冷漠,但在從小沒有良好示範的情況下,她很可能會不經意間效仿她母親的做法,對孩子毫無耐心,嫌棄孩子拖累她,對孩子惡言惡語,造成孩子心靈傷害。
但是,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有幾個孩子,都在快樂玩耍,她醒來不是惆怅,而是快樂。
她潛意識裡是想有一個正常家庭、有幾個孩子的。隻是現實中的她不會做母親,困窘的經濟狀況,也讓她難以承擔孩子的撫養與教育,隻好舍棄了做母親的權利。
二
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在這個美好的夢裡,邵之雍出現,他拉着九莉的手把她往木屋裡拉,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
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一定是一個往前拉,一個往後拽,但又不是真的不想進去,隻是羞澀,故意地向後拽,是半推半就的意思,這是一幅簡筆畫,畫出兩個戀愛中男女的樣子。
那時的九莉早就對邵之雍死了心,她已經知道,她哭死,邵之雍也不會難過。邵之雍不會放棄追逐女人,邵之雍有強烈的占有欲,他看上的東西,一定會弄到手,哪怕轉眼就丢掉。
九莉給邵之雍寫信,讓邵之雍不要再給她寫信,縱然寫來,她也不看了。
可她明明對邵之雍死了心,卻為何在夢裡與邵之雍甜蜜牽手,生兒育女,組建一個童話般的幸福小家庭呢?
在九莉做夢以前,有這樣一段話:
“她從來不想起邵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有時候正是在洗澡,也許是泡在熱水裡的聯想,浴缸裡又沒有書看,腦子裡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都不想起邵之雍的名字,隻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九莉從未忘記邵之雍。
邵之雍的人在她心中死了,他帶來的火烈感受仍然潛伏在她生命裡,不經意間,在她的五髒之内湧動。
二
張愛玲二十四歲時認識胡蘭成,在此之間,她沒有談過戀愛。
一位在小說中寫盡愛情百态的女作家,感情世界是一張白紙,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是張愛玲真的沒談過戀愛。
她不具備談戀愛的條件。
談戀愛總要有個可以談的人,有個可以談的環境。張愛玲既沒有可談的人,也沒有可談的環境。
她中學讀的是貴族女校,同學都是女生,後來到香港讀大學,日常接觸也是女生,在學校沒法談。
學校之外,她也接觸不到什麼人。
青少年時期的張愛玲極度自卑。
張愛玲出身名門,生活于一個頂級富貴小圈子中,但是她家在這個小圈子裡快要跌落到底,父親躺在榻上抽大煙,坐吃山空,抽屜裡都是到期的賬單;母親在外面放飛自我,對兒女漠不關心。
張愛玲上中學時,穿的是繼母從娘家帶過來的舊衣服,領口磨白了,顔色怪怪的,在這所貴族女校裡很紮眼,她不擅交際,獨來獨去,在同學眼中是個怪人。後來她到香港上大學,買不起自來水筆,每天拿着墨水瓶上下課,放了假沒處去,隻好留在宿舍裡,厚着臉皮在餐廳蹭飯吃。
這樣的條件,她哪敢談戀愛?
直到抗戰爆發,她學業中斷,回到上海,為生活所迫,拿起筆寫小說,有了稿費,經濟自立,她才想起——她寫了那麼多愛情小說,自己卻沒談過戀愛,她應該談一場戀愛了。
然而跟誰談,仍然是問題。
同學都是女生,友人隻有炎櫻,她又不曾上過班,沒有同事,親戚幾乎斷絕往來,日常隻與姑姑相依,無人可談。
這困窘的現實,給胡蘭成鑽空子提供了條件。
三
胡蘭成認識張愛玲時三十八歲,有三段婚姻,五個子女。他的原配病逝,遺有一子,已十八歲;繼室全慧文生育四個子女。發迹以後,他抛棄糟糠妻,與美豔歌女應英娣同居。
認識張愛玲後,他快刀斬亂麻般斬斷與全慧文和應英娣的關系,與張愛玲簽了婚書。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到此時,胡蘭成也不算欺騙張愛玲,張愛玲了解他的家庭情況,見過胡蘭成的孩子,也瞥見全慧文和應英娣,隻是張愛玲以為胡蘭成遇到自己才遇到知己,自己與胡蘭成是真愛,以前的胡蘭成所遇非人。
在書裡寫盡愛情的女孩子到底沒有實踐經驗,不知道薄情男的套路。
張愛玲鄭重寫下 “簽訂終身”,以為會陪胡蘭成到生命盡頭,然而在胡蘭成看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是他虜略女人的一種手段。
胡蘭成與張愛玲簽婚約不久去漢口,遇到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周訓德身材圓潤,秀色可餐,胡蘭成色心大動,與小周談起戀愛,強行占有了小周。
日本投降,胡蘭成怕被當作漢奸抓起來,隻好逃亡。張愛玲冒險到鄉下去找他,戰亂未息,張愛玲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天津、上海、香港這樣的大城市,從來沒有鄉村生活經驗,姑姑擔心再見不到張愛玲,張愛玲還是橫下心去了。
張愛玲冒死奔赴愛情,以為胡蘭成會很感動,實際卻是,胡蘭成見到她很不高興,完全沒有久别生逢的欣喜,原來胡蘭成已經與同學斯頌德的庶母範秀美勾搭在一起,以夫妻身份居住在範家。張愛玲的到來壞了他的好事,讓他很惱怒,讓張愛玲獨自住在旅館裡,他仍舊與範秀美滾在一起。
張愛玲垂淚而别。
張愛玲與胡蘭成三年婚姻,她受盡屈辱,流幹淚水,她終于認識到她哭死也挽不回胡蘭成的心,她的心才死了。
四
張愛玲對胡蘭成心冷以後,認識了導演桑弧(《小團圓》中“燕山”的原型)。
桑弧相貌俊秀,性格溫和,剛開始,他對張愛玲沒有動情。張愛玲被攻擊為“漢化漢奸”“漢奸老婆”,桑弧對她警惕而疏遠。
後來,桑弧發現張愛玲與他想象中的“漢化漢奸”“漢奸老婆”不一樣,與張愛玲約會時,他經常追問張愛玲:“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他們像兩個偷偷戀愛的中學生,跑到很遠的小館子裡吃飯,晚上他送張愛玲回家,怕被張愛玲的姑姑發現,三更半夜坐在樓梯上,張愛玲覺得,他倆像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然而張愛玲的心裡是憂傷的,她知道他倆并非青梅竹馬,與胡蘭成的那段婚戀在她身份上留下黑色的印記,洗不掉。縱然桑弧想娶她,桑弧的家人也不會允許他娶一個身份不清白的女子。
張愛玲發現自己疑似懷孕,告知桑弧,桑弧想頂住家庭壓力,宣布與張愛玲結婚。他找來一位婦科醫生給張愛玲做體檢,發現張愛玲并未懷孕,卻意外發現張愛玲以前子宮頸折斷。
胡蘭成不但給張愛玲的身份上留下黑印,還在張愛玲的身體内部留下了印記,讓她一生無法逃脫胡蘭成的影子。
張愛玲與桑弧的愛情無疾而終。
張愛玲憂傷地寫道: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甯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桑弧又來時,已經與一位女伶結婚。他把結婚的消息告訴張愛玲,兩人相對無言,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浩浩蕩蕩從他倆中間流過去。
張愛玲自此與愛情告别。
五
在《小團圓》中,九莉把燕山(桑弧原型)視為她的初戀,認為是上天給她補上缺少的初戀。
然而,在她那個兒女嬉戲玩耍的夢裡,出現的不是燕山,而是邵之雍。在她無數次熱潮湧動的時刻,她心中浮起的也是與邵之雍在一起時的感覺。
比起桑弧,胡蘭成留給張愛玲的感受更濃烈。
胡蘭成自誇他對女人“與其是愛,毋甯說是知”,他确實是一位女人的“知心大哥哥”,一位天生的藍顔知己,他總能發現女人的優點,用他的生花妙筆或如簧巧舌以真誠溫情的方式表達出來。
他的女學生朱天心說:“胡老師就會把你作為一個人最好的部分給喚出來。”
這樣一個又體貼又溫情又有才的男人,女人很沒抵抗力啊。
張愛玲雖然愛情小說寫得冷峻,仿佛千帆過盡,現實中的她幾乎沒有被人誇過,父親看她是冷眼,母親嫌棄她笨手笨腳,當着客人的面罵她是“豬”。她在學校裡,也被同學瞧不起。
隻有胡蘭成,嘴裡眼裡,都是張愛玲的好,他在報刊上寫文章誇張愛玲,在張愛玲家的客廳裡當着張愛玲的面誇張愛玲,而且總能誇到點子上,就像撓癢總能撓到癢處,這是熟能生巧的技藝,也是因為他是一位幾可與張愛玲比肩的才子,才子懂得才女的高度。
張愛玲就是心裡有冰,也融化了。
這樣一個胡蘭成,他坐在那裡溫情脈脈地注視着張愛玲,他張開臂膀,把張愛玲抱在懷裡。張愛玲高大的身體坐在并不高大的胡蘭成懷裡顯得滑稽可笑,但那是張愛玲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父母,對她隻有嫌棄,她從未記得他們對她有親熱舉動。
張愛玲九歲那年,有一次與母親過馬路,母親牽住張愛玲的手,把她領過馬路。被母親握住手的感覺,竟讓張愛玲記了一輩子,這是記憶中唯一與母親親密接觸。
她成長過程中缺少的愛撫,胡蘭成給了她。
他把她抱在懷裡,用粗壯的手臂攬住她,他手臂的力度傳到她的身體上,他雙腿的溫度傳到她的身體上,她從未如此安全,如此親密。
她羞澀而卑微、放肆而濃烈地愛着這個男人。
三十八歲的胡蘭成不年輕,也沒衰朽,在秦樓楚館狎妓擁娼的實戰經驗和在淫詞豔曲中借鑒來的理論,彌補了他體能上的不足。他既溫煦漸進又恣肆熱烈,既迂曲婉轉又富有進攻性,給了張愛玲美妙的性體驗。
六
胡蘭成給了張愛玲身體與心靈上所缺乏的一切——理解、關愛和性體驗。
如果他不濫情,專一地愛着張愛玲,他無疑是張愛玲渴求的完美男人,張愛玲陪着他遠走天涯海角也情願,被千夫所指也情願。
可惜,他一生隻愛他自己,不會為哪個女人停住腳步。
他會成為所有他看上的女人的知己,他會把情話向所有他看上的女人說,他的懷抱裡可以坐上任何一個他看上的女人,他可以跟任何一個他看上的女人上床,他沒有任何道德壓力,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張愛玲終于看清胡蘭成,給他一筆錢,割斷與他的關系。
然而當她要設想一個理想男人時,還是以胡蘭成為原型。隻不過,這個胡蘭成是一個提純了的、理想化的胡蘭成。
她對幸福生活的想象力,都被胡蘭成限住了。
也許張愛玲不是沒想到桑弧,而是桑弧已經擁有一個幸福家庭,她不便再以桑弧為原型設計她的幸福家庭樣本,哪怕是夢裡。
又或許桑弧隻是給張愛玲戀人的感覺,不像胡蘭成是戀人、朋友與父親的複合體,能夠滿足張愛玲方方面面的需求。
張愛玲一生的熱望,不得不寄托在一個渣男身上。
想到這裡,莫名悲哀。
我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