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名臣張英家訓《聰訓齋語》
張英(1637―1708),字敦複,号樂圃(晚号圃翁),安徽桐城人,清代名臣,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他于明崇祯十年(1637年)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其曾祖父張淳是明代有名的清官能吏,以清理積案、善于斷獄而聞名;祖父張士維曾任撫州知府,是明代著名的書畫家;父親張秉彜在官場雖無建樹,但在桐城一帶頗有孝名。張英就出生在這樣一個淳厚嚴謹、清正有德的家庭中。良好的家庭教育環境,使其18歲時便頗有才名,深受當時的學者藍公潤賞識。直至1667年,30歲的張英終于考取科舉第二甲第四名。大學士李霨讀罷他的試卷,連聲贊歎其有“國士之目”。張英就這樣從南方才子聚集的安徽桐城走向了京畿直隸的官場。他依靠自己豐富的學識、謙虛謹慎的态度,以及一絲不苟履職盡責的為官之風,一步步從翰林院調任到清朝的政治中心南書房,成為“南書房行走”中少有的漢臣。
張英告老還鄉後,他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曆,為子弟寫下《聰訓齋語》一文,從立品、讀書、養身、擇友四方面總結其為人為官經驗,用以教育子弟持家、為政。如果說《顔氏家訓》是一位父親于亂世中對子弟的殷切囑托,那麼《聰訓齋語》便是長輩在國家承平之世對子弟的深切期許和教誨。晚清名臣曾國藩在家書中曾數次推薦此文,他認為《聰訓齋語》“句句皆吾肺腑所欲言”(《曾國藩全集·家書·谕紀澤紀鴻》)。事實證明,張英寫家訓的一番苦心得到了豐厚回報,其子弟皆成為當朝有名的能人大家:長子張廷瓒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是清朝著名的文學家;二子張廷玉官至保和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是有清一代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三子張廷璐被稱為“三朝舊臣、後進楷模”,是清朝著名的詩人;三女張令儀也是清朝著名的才女。“父子雙宰相,一門六翰林。”這與安徽桐城張氏一直以來的家教息息相關,其不僅教養了張氏門人,更使無數後人受益無窮。
謙謹秉禮 沉穩内斂
身為大臣,謙謹秉禮、沉穩内斂是為官事君的基本功。在考取功名後,張英被委派至翰林院負責皇帝日常的文書整理和修史編纂。次年,在康熙皇帝巡幸南苑之時,年輕的張英憑借出類拔萃的涵養和學識,從衆多英才中脫穎而出,獲得了詩作比試朱批第三名,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和贊賞,并很快得到重用。張英能成為“禦前紅人”,并不單單依靠其過人的才學,更因為其沒有絲毫驕傲浮躁之氣,具有沉穩謹慎的優秀品格。在《聰訓齋語》中,張英回憶起某日他身着朝服準備上朝,忽聞巷口有人對他大呼道:“今天乃忌日。”聽聞此言,他急忙反身回府換掉朝服,心中不由湧起對陌生人的感恩之情。他以此為例告誡子孫:“提醒我是忌日這件事,對于對方來說無絲毫損失,但卻對我有益。身為朝廷命官,更應注意自身言行,多想想對他人有益之事。”謹言慎行,既在于不損人、不高傲,更在于能事事為他人考慮,這樣自己便會為他人所信服和依賴,更為他人所欽佩與贊許。張英正是秉持着這樣的心态,事事勤勉謹慎,才赢得了康熙皇帝“勤慎可嘉”的評價。“大度做人、克己做事”,官至大學士的張英并沒有因處于高位而驕傲自大,反而愈加謹慎、秉禮處世。
“五裡三進士”“隔河兩狀元”,安徽桐城張氏一族曆經康、雍、乾三世,深受聖寵。張英之子張廷玉更是雍正皇帝身邊的第一寵臣。“一言一動,常思有益于人,惟恐有損于人。不惟積德,亦是福相。”(張廷玉《澄懷園語》)張廷玉牢記家父做官“須謹慎沉穩、寬容為善”的教誨,雖為雍正皇帝身邊的寵臣,卻從不濫用權力、欺壓下屬。他為官清廉,為人更是正直。某日,張廷玉當着長子張若霭的面對一大臣家中的名畫大為贊賞,其子若霭誤認為張廷玉很想要這幅畫,便擅自從官員家中将畫索要過來,懸挂于書房。傍晚,張廷玉回到家中看到這幅畫後大驚失色,厲聲責問兒子:“我沒有教你這樣的處世之道,你怎麼能随意奪人所愛呢?”當即命張若霭将畫歸還回去。因為在張廷玉看來,對一幅畫的欣賞之意,斷不能變成用權勢奪人所好之事。唯有從自身做起,樹立榜樣,才能保證子女的品行端正;唯有沉穩謹慎,與人為善,才能保證家庭的清正之風。從張英、張廷玉再到張若霭,桐城張家雖官居高位,卻從不因顯赫權勢而仗勢欺人。清代藏書家葛元煦曾贊歎道:“世德相承,後先媲美之,不可及也。文和以宰相之子,生長華腴,乃能一秉庭訓,百行修舉,尤為古今來難能可貴。”(《嘯園叢書》)謙虛、低調、與人為善,張氏家訓彰顯了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與氣度,更彰顯了為官修德的根本内涵。
耕讀自立 節儉傳家
張英在考取功名之前,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桐城鄉下,與三哥張載一起半耕半讀,充實且富有生活情趣。赴京做官後,其政務日漸繁忙,國事、家事,事事都需要自己操心慎擇。為此,勞心勞力的張英幾次請辭,都被皇帝奪情駁回。直至1701年,張英以衰病為由再次乞休,康熙皇帝才終于允許了他的辭官請求。緻仕歸家的張英,一邊于山水田園之間安享晚年,一邊教育子孫專心課業之事,并親自帶領子孫躬耕于田地間,體會稼穑之艱辛。“人家富貴兩字,暫時之榮寵耳。所恃以長子孫者,畢竟是耕讀兩字。”(張英《恒産瑣言》)他認為,對于一個家族而言,遲早會家道中落,一時的财富并非長久的生存之道,隻有掌握耕種知識,擁有滿腹才學,才是立身做人的真正法寶。張英這一樸素的教育之道和家訓理念,在現今看來雖稍顯過時,但是在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清朝,土地之于百姓就如同母親之于孩童一樣不可分割。教導子孫秉持耕讀傳家之道,并非一定要求子孫熟練掌握耕種各種作物的技巧,而是要讓子孫明白耕種的艱辛和意義,教育子孫萬不可變賣田産以換取一時的享樂而自斷生活的後路。守田者不饑,讀書者不賤,進退皆能安身立命,延續家族的根脈。“耕”為守家,“讀”為立世,守家修身,既能保護家族周全,也能鍛煉和培養出子孫淡然、清正的品格,珍惜現今來之不易的生活,感念祖先守家立業的艱辛。
張英辭官後,“誓不著緞,不食人參”(《聰訓齋語》),連夫人也是穿着浣洗過多次的衣服,甚至被訪客誤認為仆人。然而,張英卻對這樣的生活狀态感到很滿意,他認為,綢緞衣物既不可洗也不可染,價格更是高昂,“初時華麗可觀,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況予素性疏忽,于衣服不能整齊,最不愛華麗之服”(《聰訓齋語》)。在張英過60歲大壽時,平素節儉的夫人計劃請戲班子唱一場戲,并設宴款待前來賀壽的親朋好友。張英得知此事後跟夫人說道:“你知道我平素并不喜歡看戲,在京師時人們為了看名角唱戲動辄花費數十金之多,隻是為應酬而已,并沒有真正享受到閑适的樂趣,如今告老還鄉,就更不應該行如此鋪張浪費之舉了。”于是,他做主把過壽宴請唱戲的預算做成百件棉衣分發給附近的窮人,并以此善舉為樂。“能多作好事一兩件,其樂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聰訓齋語》)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但在現實生活中,又有幾人能在“顯赫通達”之時真正做到這一點呢?張英用自己的行動向子孫、向世人展現了讀書人的風骨和兼濟天下的情懷,更培養了張氏子孫自立自強的優秀品行,無愧于中國古代讀書人修齊治平的緻聖之途與理想人格。
慎擇笃行 淡泊名利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複雜而多變,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傅玄《太子少傅箴》)的道理卻千百年來為人們所認同和信奉。當代人常說父母是孩子成長路上的第一任導師,而跟自己年齡相仿的朋友則是成長路上最為堅強可靠的支柱。跟父母不能說的話,可以同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分享;跟父母不能做的事,可以同自己的朋友去做,這種友誼是在每一個人的成長道路上不可替代也無法抹去的。因此,擇友可以說是人生之路上最為重要的抉擇之一。
張英認為,擇友之道,首先在于簡交,既要門無雜賓,也要清正高簡、約束仆從。前有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後有恃寵營私的高俅。曆史上因識人不清、禦下不嚴而招緻災禍的事例數不勝數。身為文臣,既要輔佐皇帝,更要約束下屬,不能因自己所處高位而仗勢欺人,也不可因自己的疏忽而犯下大錯。其次,張英強調,擇友之道,在于慎擇。“人生二十内外,漸遠于師保之嚴,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時知識大開,性情未定,父師之訓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聽,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蘭。”(《聰訓齋語》)在年輕之時,擇一良友,就像在人生路上找到了“同進退、共患難”的夥伴,一路相互鼓勵與扶持,或可成就彼此。反之,如若有淫朋匪友每天陪在身邊,必将受其影響,容易毀壞自己的人生道路。“今親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則蹤迹常令疏遠,不必親密。若朋友則直以不識其顔面,不知其姓名為善;比之毒草啞泉,更當遠避。”(《聰訓齋語》)張英認為,族人和朋友都是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自己得到朋友幫助時,便應感激于心;當朋友有難之時,也應無私幫助,這樣不計較利益地真心交往,才是擇友交友之道。
張英自幼勤學苦讀,而立之年始登科,曆任翰林院、詹事府、工部和禮部官職。在旁人看來,他的仕途一路平坦,更與長子張廷瓒、次子張廷玉同殿稱臣,一時傳為美談。但父子同朝為官的事卻令張英憂心不已,他深知“月滿則虧”的道理,一直告誡自己的子孫要低調做人、淡泊名利。“有榮必有辱,有得必有失,有進必有退,有親必有疏。”(《聰訓齋語》)嚴于律己,榮辱得失平淡視之,以平常心做人,用平常事處世,才是真正的為人處世之道。張英如此,其子張廷玉更是如此。身為雍正皇帝一朝的首席軍機大臣,張廷玉一直頗受皇帝的寵幸,甚至在其遺诏中賜張廷玉百年之後有配享太廟的殊榮。配享太廟,即是能享受像皇帝一樣每年一次的祭祀,是清朝皇帝對大臣賜予的最高榮譽。張廷玉以漢臣之身得如此榮光,實屬難得。但其卻一直謹記父親張英的教誨,秉承低調做人、淡泊名利的處世之道。1733年,聖眷優渥、高厚隆寵的張廷玉得知其子張若霭高中殿試第四名,當即面見雍正皇帝,表示求聖上降低其子的錄取名次。張廷玉作為三朝老臣,受聖寵頗多,但其始終淡泊名利,用一顆對朝廷赤誠的忠心做事,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終成為被後世敬佩的“軍機能臣”。晚清大臣李元度更是贊歎道:“公以一名相子,迥翔卿貳,文學經濟,已錫然負台輔望矣。”(《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三》)
從張英的《聰訓齋語》到張廷玉的《澄懷園語》,張氏家訓顯露出來的是張氏一族謙虛謹慎、淡泊名利、節儉濟貧的高尚品格。耕讀自立、德行傳家,桐城張門雖貴為世家望族,但其不驕不躁的品行、謙虛向善的處世态度以及兼濟天下的胸懷都是張氏百年清譽背後的堅實支柱。細細品讀桐城張氏一門的家訓,我們便能從中探知張氏“父子雙雙宰相,一門六代翰林”的原因,也能品味出張氏一門修身為人處世的奧義和精髓。其句句良言、深入淺出,皆發自肺腑,“不特于德業有益,實于養生有益”(《曾國藩全集·家書·谕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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