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愈《原道》心得
姚宇鵬
人之好怪、惟怪之欲聞,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在人類的本性中,搏動着一個“奇怪的認同”。所謂奇怪的認同,就是指越是高玄的、越是離奇的,還越是讓人興奮和着迷、喜歡;越是歪論,越有市場和空間,越是受到人們的狂熱追捧和認同,從而風行天下,成為潮流時尚。簡言之就是一句話——越是歪理論,越被當作真思想。古今一理,皆是如此。應該說,韓愈雖然是文章大家,但是并沒有什麼深緻的思想,盡管他觀察敏銳。其在曆史上的地位,完全是因為鼓吹之功。對于這一點,前人早有議論。比如蘇子由就說:“愈之學,朝夕從事于仁義、禮智、刑名、度數之間,自形而上者,愈所不知也。《原道》之作,遂指道德為虛位,而斥佛、老與楊、墨同科,豈為知道哉?韓愈工于文者也。”(見注)可見人們看得都很清楚。盡管如此,韓愈的道統論畢竟在曆史中發生過深遠的影響,所以不能不重視。像這裡的排摒佛、老,就很為理學所喜歡。韓愈說得明白,仁就是博愛,所謂仁即愛人,這是直接從古義套下來的。而義就是得當、得宜、适宜,也就是做得恰到好處(該怎樣就怎樣)。道就是路,就是從這裡而去達到的軌道,所以遵循、所以憑借的軌迹。所謂道猶路也,道就是所以之、所以由、所以達。道規定了一個定向,朝向那裡,所以道路一定不能錯,錯了路頭,就滿盤皆空了,因為所有的道路都是送達一定目的地的。
德就是内自足,無待于外的,也就是個人完滿。可以注意的是,韓愈在這裡講仁義、道德,所做出的區别,是有專門定指的,就是指對老子,這種排辟佛、老的做法與宋儒如出一轍。所以韓愈才會說仁義是定名,而道德是虛位。并且說明,老子所講的道德與他自己所說的道德是不相同的。所以,這裡與仁義對列的道德,乃是一種專門的東西。仁義是一定的,而道德是有輕重升降的。道有君子、小人之分,有君子之道,有小人之道。所以,道是有分别的,要具體看。而德亦有兇有吉,這應該是說小人之德兇、君子之德吉了。因為德者得也,小人之道當然不可能緻吉。韓愈說 老子把仁義低估了,這不是毀謗的問題,而是認識的問題。因為老子坐井觀天,看不到仁義的偉大。所以韓愈說,他所說的道德是指仁義之公而言;相比之下,老子的道德便隻是絕棄仁義的私了。韓愈指出,從曆史來看,人文史中先是黃老、楊墨盛行,然後是佛教。所以這個時候的仁義道德,或者是不講的,或者就是亂講的。尤其是六朝佛教盛行以後,社會化的信仰就再沒有儒家的分。我們看六朝是靡靡之朝,這些都不是無緣無故的。當然六朝也有它的優點,就是語文的水平很高,文字水平可以說達到了曆史的最高峰。詞藻繁麗,辭章異常發達。義理衰而後考據盛,考據衰而後辭章興。從先秦到六朝,思想的确是沒落了。而佛教隻能提供宗教修行的生活,根本不适合于政教國家及社會。而道德仁義,當然都是直接的政教内容。六朝之衰,一至于此。所以世人再想聆聽綱常倫教,也是不可能了。甚至以孔子為釋、老弟子,其愚昧以至于此。由此,人文隻能永遠沉溺于荒怪的時代場景之中了。
《原道》又說:“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颠,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壹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勌;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玺、鬥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鬥折衡,而民不争。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緻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緻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财,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後,不見黜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韓愈的意見,完全是曆史社會的考慮。自古中國的民劃分為四大類:士民、工民、商民和農民。但是佛教盛行以後,閑食的人多了,佛徒有很多就是終生坐食、不事生産的,因而成了社會尾大不掉的負擔。在古代隻是政教一元的社會,後來成了佛教、道教加入的局面,信仰也處在無所适從的尴尬中。而且,通過風俗生活的滲透,對民衆真正起影響、起到潛移默化作用的是佛教和道教,儒家僅限于官方、高端,在庶民層沒什麼影響力。生産勞作的人少,而消耗坐食的人多,社會當然會枯竭。于是貧窮滋生盜匪,社會的根基也就不穩了。因此,佛教的流入,對曆史社會的負面作用太大,難怪很多人會起而反對之。韓愈說到,聖人是為教、立教之名,但儒家講的教不是宗教,而是教化,這個不能混淆。我們知道,君、師在中土有着原始同源性,所謂聖人者,其實就是君、師的合一體,即早期人群生活中帶領大家的那個人——主心骨。這樣,後來衍生出德位理論也就是很自然的。早期的教化,是教會人群怎麼生活,至少韓愈的解釋是這樣。在生活的富餘的基礎上,然後人文得以演進,而這些也都是出乎自然的。比如說禮儀、喪葬,等等。看見路邊一個人死了,身上爬滿了蛆,自然會萌生掩埋的念頭,這都是人性之常、自發的,并非人為強迫。人文政治也是這種自然産物,這是韓愈的說法。今天來看,這種觀點、看法是不确的。因為并不是每一個曆史社會都自發出了政治、尤其是高程度政治的,所以韓愈的自然論要加一定的限制才行。比如印度,就不是政治社會,而是風俗社會——宗教修行生活是印度文化的主體,這正是為什麼佛教不适合于中土的原因。但是,曆史中的虔誠信徒,實際上對印度文化都不了解,他們對佛教隻是想當然,自以為懂。千言萬語一句話——風俗文化決不能充當政治本體,說破了,原因隻在于此,并不複雜。統一度量衡,這是國家信用,而兵備則是生存的保證。韓愈說,如果沒有聖人,人類早就滅亡了。這話說過頭了嗎?其實韓愈隻是想強調——沒有人文,人類生活不可想像。動物可以捕食,人類沒有爪牙之利,當然不能憑體力生存,所以隻能用智。而君是命令者,臣是達成命令的人,民是幹活的、勞作者。但是這種簡單的政治倫理和法度,卻在佛教的攪擾下破壞了,因為人們的頭腦和思維發生了改變——不是遵循政教,而是尋求寂滅、往生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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