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子去世,身患絕症,他一句話讓窦文濤落淚
在作曲家陳其鋼“隐身”多年,現身于《圓桌派》和大衆見面前,窦文濤在屏幕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對我來說,這是最艱難也是最感動的一期,因為陳其鋼老師是拖着久病之身如約前來……”
● 圖片來源:《圓桌派》
陳其鋼決定做客《圓桌派》時,他的兩片肺葉早于12年前就已被切除,近幾年,他又被癌症所困擾,他自言“最近狀态一直不太好”,但還是帶着一個有過濾功能的空氣淨化器,踐諾而往。
窦文濤問他為什麼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參加自己的節目。
“因為窦文濤。”
● 來源:《圓桌派》
坐在陳其鋼右手邊的老友頓時眼眶泛紅:“我太感動了!”
很多看了此期節目的觀衆說,他氣若遊絲,神若洪鐘。
● 陳其鋼
這個被歐洲樂壇尊稱為“中國當代音樂之王”的藝術家,患病多年,經過數次化療後,仿佛已是一棵斑駁的老樹,枝葉褪盡,卻仍主幹遒勁,氣象蕭疏,擁有一種内在的頑強生命力。
“恕我不能!”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陳其鋼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直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他作為開幕式的音樂總監,才逐漸走進大衆視野,并以奧運會主題曲《我和你》的創作者身份而廣受矚目。
2007年的5月底,在北京東三環的京瑞酒店,張藝謀約陳其鋼見面。8年前,他們曾合作過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挂》。
● 2000年春,陳其鋼與張藝謀讨論《大紅燈籠高高挂》的音樂
但那天晚上的聊天并未有明确的主題,實質上,那是張藝謀欲力薦他參與奧運音樂創作的一次試探。
幾天後,在與奧運開閉幕式部的領導見面後,“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我瞬間變成了2008年北京奧運開幕式的音樂總監。”
● 2007年10月,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工作部部長王甯代表奧組委與陳其鋼在簽約儀式上
介入到奧運開幕式籌備工作後,他才發現相當一部分流行歌手沒有受過音樂教育,甚至揚名國際樂壇的外國歌手連簡單的譜子也不認識,要一句一句教,這讓陳其鋼震驚異常。
不過,他并不會因此放松自己的标準:
“我隻有一個信念:将事情做好,做到極緻,其他的無須關照。所以進入團隊之後,凡事隻要我覺得不正确,無論對方是誰,都會據理力争。”
當時有不少作曲家、藝人、演奏家通過各種渠道聯系到陳其鋼,希望能在開幕式上大顯身手。也有人通過領導和導演團隊的關系向他遞材料,期待能滿足他們參與奧運的願望。
但陳其鋼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并與張藝謀商量采取無記名PK方式來選擇更理想的音樂和作曲家。
● 張藝謀與陳其鋼
由于“一意孤行”,陳其鋼落下了“軸”的名聲,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當時陳其鋼将開幕式音樂創作、制作團隊的主要人員聚集到自己所居住的小區,并制定了嚴格的時間表,每天上午9點到第二天淩晨3點,沒有周末,也沒有節假日,甚至連大年三十都未曾休息。
奧運百年,終于到了中國要在國際舞台大放異彩的的時刻,作為奧運會的音樂總監,作為一個“細節控”,陳其鋼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可以細膩,可以宏大,但不能浮躁。”
為了開幕式的四個小時音樂,他和主創團隊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進行創作,譬如主題歌,先後做了不下幾十次嘗試,包括青年版、RB版、京劇版、宏大版、簡約版等。每天如綁在戰車上的忙碌與焦灼讓他經常夜不能寐:
“鬧得我滿手滿腳都起了大水泡,頭頂出了白癜風,兩次發燒住進了醫院。”
2008年7月20日,奧組委進行了第一次萬人現場模拟入場彩排。主要負責人和領導審查結束後,有領導認為運動員入場的音樂不夠雄壯,建議以雄渾激亢的交響樂來替換。
張和平主席将這個建議傳達給了陳其鋼,陳其鋼的火氣頓時上來了:
“我們動心思,領導動嘴皮,我們一輩子學音樂,領導不學,卻要告訴你音樂怎樣寫。”
于是他當場表示:“我不接受!再說,兩個小時的管弦樂,就算能寫出來,也是平庸的大路貨,恕我不能。”
盡管後來在張藝謀的力勸下,陳其鋼采用銅管樂寫了15秒的入場前奏,但仍堅持保留了作品的大部分原貌。
2008年8月8日,劉歡和莎拉·布萊曼在鳥巢唱響《我和你》,那一刻,他的音樂在靜谧遼遠的夜空久久回蕩,如一隻翩跹起舞的精靈,飛向世界的每個角落。
● 2008年8月9日《2008北京奧運會特刊》,圖片來源:錢江晚報
奧運會結束後,他覺得不能再做第二次了,窦文濤一語切中緣由——“嘔心瀝血”。
對極緻的追求讓他眼裡不揉沙子,對自己,對他人都是如此。
作家桑格格評價他的性格:“有人說陳老師像一個羅漢,有佛像,其實,他隻是真,真到不可思議,不妥協,硬來,硬剛。他談文化,毫不避諱,一針見血。但他的音樂又像化冰後的春水,一點一滴,柔到心裡。”
于是,“至剛”與“至柔”成為他的一體兩面,前者在性情中鍛造他的甯折不彎,後者則在音樂裡化為一江春水向東流。
每年在世界範圍内,陳其鋼的作品都會由全球頂級樂團、指揮和獨奏家們頻繁演出,是作品上演率極高的當代作曲家之一。
一個才華和個性皆卓然而立的人,總是能在溯源時找到一脈相承的緣起。
在時代的飓風裡發起沖鋒
陳其鋼的父親陳叔亮是一個“多才擅藝的反叛者”,曾在上海劉海粟創辦的美術專科學校深造過,抗日戰争爆發後,他帶着三個學生奔赴革命聖地延安。
在延安魯藝教書期間,陳叔亮深入陝西、甘肅、甯夏交界處采風。毛澤東還曾為陳叔亮的速寫專輯題名為《西行漫畫》,并親書一首詩贈予陳叔亮,這件事當時轟動了整個魯藝,被盛傳為佳話。
比起喜歡“單打獨鬥”的父親,母親肖遠則是一個“樂善聚友”的音樂人。1947年的春天,母親帶領山東大學濱海公學支前服務團到前線,彼時的陳叔亮也從延安來到了濱海。
● 1947年,陳其鋼的父母在山東解放區
“兩個浙江人,一個從福建來,一個從延安來,在山東沿海邂逅。”
1951年,陳其鋼出生。父親骨子裡的孤傲、母親身上流淌的浪漫音符,灌注進陳其鋼的血液裡後,融彙成了一首亦劍亦箫、剛柔相濟的交響樂。
五十年代末,盡管文藝發展已經逐漸陷入到政治的漩渦中,但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因為擁有一座豐富峻拔的精神聖殿,使得陳其鋼的童年生活高蹈于其他的同齡人:他會在家裡和母親學京戲昆曲,和姐姐四手聯彈鋼琴,跟着父親參觀博物館和古玩店……
在哥哥姐姐眼裡,陳其鋼是個“小霸王”,無拘無束,但“放任式”教育,沒有将陳其鋼變成驕橫跋扈的人,在他看來,“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正派人,不會耍心眼,跟風,窩裡鬥,不會兩面派說一套做一套,更不會把人分為三六九等”。這種來自上一輩的潛移默化,讓他年少時雖鬥狠好勇,仍能保持本性上的良知與底線。
● 1963年初夏,12歲的陳其鋼(左二)與父母、姐姐在家中
1964年,陳其鋼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主修單簧管。
音樂附中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也将不同的風俗文化帶到了這所校園裡。“大家在不自覺中互相影響和吸收不同的文化營養”,而這種特殊的文化氛圍也漸漸消解了陳其鋼身上的野性。
● 1965年,陳其鋼在北京家中吹奏單簧管,鋼琴伴奏是姐姐陳濱濱
然而喧嚣荒唐的時代變故不期然襲來,打亂了很多人的人生節奏,也從此颠覆了無數人的命運。
陳其鋼還記得教指揮的徐新老師,在私下裡給學生們上和聲集體課;一号樓三層小禮堂旁的倉庫裡,堆放着從“黑幫”家裡抄來的唱片和樂譜;學校封閉的教室裡,躺着《悲慘世界》《基督山恩仇記》等西方世界名著……
混亂的社會環境,使得很多人都茫然無措,卻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陳其鋼獨立思考和學習的能力。
後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浪潮将整個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師生,推向了保定地區的38軍所屬的軍營。
在軍營的三年,陳其鋼受到了“天将降大任”般的考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也因此讓體能和意志都得到了極大的磨練,他也大膽邁出了創作的第一步,“編配了一首木管五重奏”。
● 1973年,陳其鋼在軍營裡
“有生以來頭一次聽到自己寫出來的聲音,那種興奮與激動難以忘懷。”
1973年,陳其鋼和未婚妻黎耘被分配到了浙江省歌舞團。
在那裡,陳其鋼不僅每天要站着練習不少于6個小時的單簧管,還努力學習配器,作曲和指揮。
很多時候,陳其鋼思考着“如何将伴奏編配得漂亮、通順、平衡,讓所有人發揮作用”。
● 陳其鋼婚禮,左起:嶽父黎英海、嶽母淡如、黎耘、陳其鋼、母親肖遠、父親陳叔亮
在歌舞團樂隊的五年時間裡,随着藝術學養和能力的不斷提升,陳其鋼也對自己的職業規劃有了重新的定位,他最終放棄了成為指揮家的目标,轉而向作曲家的高地發起了沖鋒。
走出國門
1977年的春風吹散了時代上空的陰霾,也重新将高考的大門向被耽誤了的萬千學子敞開。
報考中央音樂學院的時候,為了增加被錄取的概率,陳其鋼填報了單簧管和作曲兩個專業。結果,他的單簧管考試成績雖然名列前茅,卻因無意中得罪了來上海招生的老師而被拒收,最終,陳其鋼被作曲系錄取。
在大名鼎鼎的“央院作曲系77級”(包括78級)中,譚盾、劉索拉、葉小鋼、郭文景、瞿小松等當時都已小有成就,後來也都成為了中國音樂界的領軍人物。而年齡較大的陳其鋼,尚寂寂無名。
● 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77、78級合影,陳其鋼三排左四
邁入大學的校門後,陳其鋼師從著名作曲家羅忠镕。
羅忠镕曾因1947年創作出的處女作《山那邊喲好地方》而名聲鵲起;十年浩劫時,受到政治打擊的羅先生創作出了交響合唱《沙家浜》,工作組起用羅先生的理由是:“他有一技之長,反正廢物利用吧。”
恢複人身自由,重新走上課堂後,羅忠镕成為中國第一個将國外20世紀作曲技法翻譯引進并落實到自己教學中的作曲家,也是第一個運用十二音技法嘗試寫作中國作品的中國作曲家。他整理出的一套五聲調式的寫作練習方法,更是為後來陳其鋼赴法留學打好了堅實的基礎。
● 1991年8月,陳其鋼從法國回北京時看望羅老師,左二為羅忠镕,左三為陳其鋼
随着改革開放的到來,西方交響樂團也走進了中國的大門。
“那是一種我無法想象的聲音,柔韌,華美,鋒利,深沉……”或許是見識到了世界頂級的音樂演出,大三時,陳其鋼萌生出了要去國外學習的念頭。
“正巧,作為鄧小平改革開放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1981年政府決定通過全國統一考試選派出國研究生。”
陳其鋼意識到,自己曾經有些天方夜譚的夢想,有了實現的可能性。
從大三開始,陳其鋼重拾英語。臨近畢業前,他不但拿下了出國留學必備的英語,還提升了自己的專業能力。
他為管弦樂隊創作的畢業作品《引子、固定低音與賦格》,一度引起不小的反響。此外,他在大二時創作的弦樂四重奏、單簧管獨奏《晨歌》都得到了很好的反饋,至今仍被列入管弦系的教材,是必演曲目。
最終,32歲的陳其鋼成為了學校通過全國研究生統一考試出國的第一個學生,也是最後一個。
● 1984年9月,陳其鋼在巴黎的宿舍裡
幸運是努力的加持,後來也成為命運的“神來之筆”。
忠實于自己的内心
奇迹發生在陳其鋼到達法國波爾多的第二天。
因為當時食堂沒有開門,陳其鋼和同學一起上街吃飯。奇怪的是,沒有一家商店開門。正在兩人躊躇不已時,一個騎着自行車的老者停了下來。老人告訴他們,法國的商店周末都不開門。
經過交談,陳其鋼才得知,老人曾去過上海,是參加過二戰的退役海員。
老海員雖然很窮,但對這位來自異邦的年輕人卻給予了慷慨大方的幫助和無微不至的關照。而當陳其鋼想向國際音樂巨擘梅西安拜師,卻苦于無從聯絡時,老人說他的義子是梅西安太太的學生,要想找到梅西安不成問題。
● 陳其鋼與梅西安
梅西安被普遍公認為二十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也是對世界音樂作出最大貢獻的人物之一。在陳其鋼心中,那是一座仰之彌高的豐碑。
于是,在老海員的鼓勵下,陳其鋼鼓起勇氣給梅西安寫了一封信。
一個多月後,陳其鋼收到了76歲高齡的梅西安的回信:
“讀了你的信,我很感動,在給你一個确切的答複之前,我希望見到你,聽聽你的音樂,看看你的譜子,聽你談談……”
兩人見面的那天,梅西安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封寫給法國大學事務管理中心的接收證明:“我決定接收陳其鋼作為我的學生……”
于是,陳其鋼幸運地成為了這位世界音樂大師的關門弟子。
● 1984年,陳其鋼在梅西安家上了第一次課
當陳其鋼從梅西安的家門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滿天星鬥,從他家去地鐵的路是一個大下坡,我像瘋了一樣飛奔下去,身輕如燕!”
“遇到梅西安,讓我有機會一下鑽進了西方現代音樂的核心區。”
1986年,陳其鋼的《易》在法國第二屆國際單簧管節作曲比賽上榮膺頭獎(法國文化部獎),這是中國音樂工作者第一次在這項比賽中獲獎。
這則喜訊當時經中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播報後,傳遍了大江南北。
在頒獎晚會上,法國獨奏家和四重奏團首演了《易》,這是陳其鋼到達法國後的第一次正式公開演出。
但幾十年後,陳其鋼直接向自己當年的獲獎曲目“開炮”:
“《易》這首作品,今天我給它的評價并不高,覺得它有很多生澀渾濁的地方,之後的十幾年我一直盡量阻止它的上演。”
窦文濤因此感歎,陳老師是一個對自己自省到苛刻的人。
也正是因為對音樂完美的追求,陳其鋼不允許自己的作品裡羼雜一點瑕疵。
“我不能允許自己做一件,自己達不到自己标準的事情。”
● 圖片來源:《圓桌派》
即便後來成為了世界級的巨匠,他也仍執拗地忠實于自己内心的高标。他的《如戲人生》創作于2012年至2016年,原計劃2017年10月首演,“但在排練時發現完全不是想象的效果,我堅持撤回、取消了演出計劃。大劇院管弦樂團給了我最大限度的理解,其後完全重寫。”
盡管因此導緻的損失慘重,但在陳其鋼看來“在藝術面前沒什麼可讨論的。藝術那是夢想,夢想是不可以打破的。”
● 圖片來源:紀錄片《隐者山河》
“就如同我寫的小歌《我和你》,它并不是一句簡單的口号,而是我的夢想,盡管這個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甚至是幼稚的。”
《隐者山河》的導演郭旭鋒如此評價陳其鋼:
“他的言行特質和思想追求,仿佛是中國古代文人精神在這個時代的投影。”
“寫音樂就是把生命放進去”
“之前在國内的教育裡面,大家都崇尚西洋文化,并沒有留心我們身後豐厚的曆史。但後來我意識到無論在國外生活學習多久,你的行為舉止、思維就是根深蒂固的中國人,也認識到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多麼重要。”
● 圖片來源:《圓桌派》
因此,他後來創作的諸多經典作品,盡管受到西方音樂理念與技法的影響,卻仍深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無論是《大紅燈籠高高挂》,還是《蝶戀花》;無論是《水調歌頭》,還是《江城子》;無論是《金陵十三钗》,還是《歸來》, 即便是《道情》和《逝去的時光》等作品,也無不打上了中國傳統音樂元素的烙印。
● 陳其鋼首部合唱作品《江城子》
因此被人評論為“陳其鋼的音樂,有攝人心魄的美麗與憂傷,世界上任何獎項都不能媲美他的音樂給予世界的東方之美的享受。”
但他同時也強調,“中國戲曲,中國特色......其實最重要的是中國性格。”“什麼地方你可以找到自由,找到獨立的可能性,那個地方就可能是你的靈魂家園。”
多年來,他将這一思想主張貫穿始終。
上個世紀末,為陳其鋼帶來巨大聲譽的《逝去的時光》是用了兩年時間完成的。這部作品于1998年在香榭麗舍劇院進行了首演。
● 1998年陳其鋼作品《逝去的時光》首演
首演即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曲終,觀衆瘋狂了,我被簇擁着數次上台謝幕。”法國音樂版權組織甚至在音樂會結束後,在劇院大廳為《逝去的時光》舉辦了隆重的雞尾酒會。
● 演奏結束後作曲家陳其鋼登場一同謝幕
但在第二天,陳其鋼卻收到了措辭極端的惡評:“有人認為我是梅西安的學生,就應該創作先鋒音樂話語體系裡的作品,旋律就是罪過,把《梅花三弄》旋律融進來,更是不對的。”
曾一度紛紛表示祝賀的朋友在那篇樂評持續發酵後,集體噤聲。出版商甚至也有所動搖:“其鋼,是不是應該适當調整一下自己的創作方向?”
他最終沒有調整《逝去的時光》的任何一個音符。“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現在回看那時,如果當時看别人都在做什麼,也去跟風做什麼,那就把自己毀掉了。”
不久,法國廣播電台總裁辦公室聯系陳其鋼,希望他為法國音樂新創的廣播節目創作一首管弦樂作品。
于是,他将感慨萬千的思緒注入旋律之中,以全方位的極緻一抒胸中之塊壘。
就這樣,陳其鋼在極度壓抑之下完成了滿懷希望的《五行》。
“我用了四個月時間寫作《五行》,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嘔心瀝血之作”。
● 陳其鋼《五行》
後來,《五行》和《逝去的時光》成為了陳其鋼最為世界所知、最常被演奏,也最受歡迎的作品。
當時間漸漸過濾掉陳其鋼心中的不平,回憶起當年的那些诋毀,陳其鋼也多了一份釋然:
“我是追求我的作品能和我合為一體。”
因為秉持這樣的境界,陳其鋼無法速産:他為張藝謀的電影《金陵十三钗》制作的音樂持續了三年之久;自然清純的《山楂樹之戀》風格雖簡單,他也花了八個多月的時間去反複斟酌。
● 《金陵十三钗》配樂由陳其鋼一手操辦
梅西安曾在給陳其鋼上第一節課時就和他說,“如果哪一天我聽到一個音樂,不需要别人說,我就知道這是你的音樂,那你作為一個作曲家就很成功了。”
這些年來,陳其鋼以其獨一無二的藝術風格和造詣深厚的文化底蘊,赢得了全球音樂愛好者和專業人士的高度贊譽。他的作品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各地都有着廣泛的擁趸。他的音樂作為中西合璧的典範,展現了中國當代作曲家在國際上的深遠影響力。
窦文濤曾問他在寫音樂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态,陳其鋼氣息微弱,卻認真堅定地告訴對方:
“寫音樂就是必須把生命放進去的狀态。”
● 圖片來源:《圓桌派》
因為對音樂的癡狂,陳其鋼常年超負荷地向外輸出,加上其他的誘因,讓潛伏在體内的舊患終以兇猛的方式發作。
“2005年春節前,第一次口吐鮮血,倒下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陳其鋼獲得了法國音樂版權組織頒發的最高終身音樂榮譽獎——“交響樂大獎” 。
盡管榮譽等身,但肺部疾病一直是陳其鋼的心頭大患。2012年,他通過手術切除了長期發炎壞死的兩片肺葉,“我好像從青年直接跳躍到了老年。手術後從醫院出來,完全走不動,我的體力像被突然耗盡了。”
● 陳其鋼戴着口罩現身排練場,不時需要吸氧
那一年,生命不但向陳其鋼亮起了紅燈,還奪走了他的愛子陳雨黎。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陳雨黎曾擔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錄音總監和音樂制作,這位傳承了父親衣缽的才子,在很多人心目中,陽光純善,前途無量。
● 2012年2月18日,陳其鋼之子陳雨黎(中)、湯唯、常石磊在陳雨黎的工作室
“2012年9月4日,是我跟愛子陳雨黎訣别的日子。8月底,雨黎從北京出發去瑞士訪友,不料在蘇黎世的高速路上出了車禍,再也沒有回來……”
● 陳其鋼獨子陳雨黎于2012年因車禍離世
從那天起,陳其鋼就像一個無辜的孩子被扔到荒野,頓時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愛子的視頻,以及和兒子有關的文字,一切皆曆曆在目,但四顧空空如也。
2013年9月,陳其鋼被法國政府授予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授勳儀式在法國駐華大使館舉行。以陳其鋼一貫低調的性格,絕不會搞一些大的場面,但那次他破例請了許多嘉賓,他們幾乎都是陳雨黎的朋友,他想利用這個機會表達對兒子的感謝、思念和歉疚。
● 2013年,法國大使林白(Sylvie Bermann),授予陳其鋼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
在授勳儀式上,陳其鋼輕輕将手放在胸口上:
“陳雨黎走了,他未盡的音樂夢想将由我和他的朋友們以及衆多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共同實現。”
陳其鋼時常會想起一位朋友為兒子寫過的一首小詩:
像多年前錯過的一縷風
繞過異國的荒野
将一個未完的故事
盡付予心中的山川河流
吟詠這首小詩,浮現在他心底的是自己當年背井離鄉,艱難求學和音樂創作曆經百轉千回的一幕幕,還有自己多年來在與病魔的搏鬥中與死神争奪生的權利。而當他相繼送走了雙親後,自己又在花甲之年成為一位失獨老人......他享受這個世界帶給他的無數榮耀,也承受着同等重量的生命之痛。
● 2012年12月,陳雨黎去世三個月,廣州交響樂團演奏《逝去的時光》後陳其鋼上台緻謝
2015年,他離開了鬧市,将自己“藏身”于浙江遂昌黃泥嶺村的躬耕書院。
在躬耕書院這個世外桃源,陳其鋼的生活簡單清靜,讀書寫作,看山望月……
● 陳其鋼在躬耕書院
同時,他也創作出了很多經典作品。
有朋友去看他,他以為自己會不太舒服,一直擔心接待不了,結果,朋友來了,聊得非常開心,而且精神比平日還好。
不久,在書院支教的陳琳老師(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前來拜訪,希望陳其鋼可以開辦作曲學習班。
“躬耕書院——陳其鋼音樂工作坊”很快問世,不收學費,不收食宿費,抹平師生間的等級界限,傾盡心力地培養一切有志于音樂的愛好者。
他給自己制定的目标很明确:“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出不同。讓學員在收獲知識的同時,啟迪開拓未來的眼光和勇氣。”
● 陳其鋼與躬耕書院學員合影
曾經,他有感于當年一些同班同學的畢業作品,最終成為沒有聲音的啞巴作品,後來,他發起了《青年作曲家計劃》,旨在獎掖扶持青年作曲家,盡可能為他們提供圓夢的機會,希望他們的光芒被更多人看見。
如今,這項計劃已經在國家大劇院的支持和衆人的共同努力下,切實推進了十幾年。
2019年,陳其鋼查出了癌症。
3年後,72歲的他抱病撰寫了自傳《悲喜同源》。在經曆過難以愈合的創傷的人眼裡,對抗痛苦的最好方式之一,也許就是寫下它。
● 陳其鋼自傳《悲喜同源》
“我沒有後代,作品是我留在世界上唯一的遺産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對自己的要求會更加的嚴格。”
唐代的王勃曾在傳世名篇《滕王閣序》中寫道:“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類似于王羲之兩千年前在蘭亭盛筵後的感慨:“修短随化,終期于盡。”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最終悲喜同源。但速朽的,終将化為塵埃;不朽的,自會熠熠于曆史的長河。
窦文濤評價陳其鋼:“一位命運刻痕極深的鬥士,一位認真生活、工作與思考的藝術家,如此奇遇,如此悲喜,如此坦直,如此讓人念念不忘。”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于這悲欣交集的人世間。
● 參考資料
[1] 三聯書店|悲喜同源—陳其鋼自述
[2] 圓桌派|悲喜:“它是深深地留在心裡的”
[3] 中青報|陳其鋼:命運的刻痕裡,悲喜同源
[4] 南方人物周刊|陳其鋼 :我繼續往前走,前途未蔔
[5] 莫愁|生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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