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推薦 || 長篇曆史傳奇小說《亂世風塵錄》-萬衆編劇
長篇曆史傳奇小說
亂世風塵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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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簡介:
小說是用一個平民女孩子的遭遇和視角講述了宋、金那場戰争給社會和人們所帶來的災難。主角姚秀女是北宋汴京的守軍統制官姚仲友的女兒,汴京城破,父親死于亂民之手;母親因不甘被地痞污辱而放火自焚。當時才十四歲的姚秀女與二帝、王妃、帝姬、王公、藝匠、民女近萬人被擄往北國。小說采用兩條線的寫法,一條線寫姚秀女從北國逃回來後,在本國的國土上遭受的罪竟比在金國受到的還多。為了逃避羞辱,無奈隻好冒充公主,卻不料被一些拍馬的官員送到了皇宮之中;另一條線寫姚秀女在被擄北國的路上,碰巧和二帝以及瑗瑗公主一路。因她的父親間接地死在二帝手中,她盟生了剌殺二帝的複仇之心。可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使她逐漸改變了對二帝的看法,最後與瑗瑗公主結為異姓姐妹。當瑗瑗公主病重自盡後,她為了答應瑗瑗臨終的請求,又主動冒充瑗瑗侍候二帝,目睹了徽宗、欽宗遭辱;欽宗妻朱後等人的死亡。終于懷揣有助于收複中原的金國地理戰略形勢圖逃回了國土。誰知她沒亡于金人的刀下,最後卻險乎死在本國人手中。小說用強烈的對比手法寫一個尋常女子兩番奇特的遭遇,不僅借此反映了南、北兩宋的腐敗,也寫出了當時的志士仁人們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和行動。
作者闡述:
這部小說取材于(宋)羅大經著《鶴林玉露》中的一段記載,大緻内容是講建炎四年(1130年),有一女子跑到皇宮裡,自稱是柔福帝姬趙瑗瑗。宋高宗召老宮人考察,舊日宮中事她都能說個大概,隻是腳大。可女子說,被擄期間,金人驅逐如牛羊,日行百裡,腳哪有不大之理?高宗聽了很傷心,便認了下來,後來下嫁高世榮,賞賜很多。隻到紹興十二年(1142年),宋高宗母親韋太後從北國返回,說瑗瑗已死在北狩途中。這才将假公主抓起審問,原來是一女巫。因為長得和瑗瑗差不多,當年一個老宮人便叫她冒充公主進宮以求富貴(事見該書206頁)。此事又見《三朝北盟彙編》、《四朝聞見錄》等書中,記載都差不多。惟有(清)袁枚在《随園随筆》裡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瑗瑗公主是真的,是韋太後怕她說出自己在金國之穢迹,這才以真作假殺了她。這部小說便是根據多種記載綜合構思而成。
寫南宋的小說已有不少,如《偏安恨》(王汝濤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之類;直接寫公主趙瑗瑗的小說就有香港董千裡著的《柔福帝姬》和米蘭Lady著的《柔福帝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9月版)。《偏安恨》是直接描寫南宋小朝庭偏安以及宋高宗的荒淫生活;董千裡的《柔福帝姬》是寫瑗瑗的一段愛情生活,情節多為虛構;米蘭的柔福帝姬主要講述了這個亡國公主的一生。
小說正文:
引 子
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嘤嘤。
——摘自蔡琰《悲憤詩》
混沌沌的天,混沌沌的地。
原野上剛剛泛起的針狀嫩尖草芽早被恣橫的鐵蹄踏斷,雕翎下僥幸逃得殘生的野兔也惶惶地蜷伏在枯草窩裡不敢出頭。往日和煦的陽光不見蹤影,天地間隻有肆虐的風沙。
一縷斷斷續續的胡笳聲随風傳來,似淑女幽怨,如嫠婦凄泣。
天地盡頭倏忽間飄起一縷紅色的遊絲。初時恍恍惚惚,漸漸的愈飄愈近、愈來愈清晰。原來是一位頭戴羯羔皮帽子的女子。那飄忽的紅絲卻是她腰間系着的一根吐鹘(金人束帶的通稱)。那吐鹘很長,系好後還餘下一大截。此刻,餘下的那部分被風吹得似兩條赤練蛇在腰間狂舞。女子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襜裙,那紅色的吐鹘在這天地一色的混沌世界裡便愈加引人注目。
突然,馬蹄聲驟然響起。正行走着的女子一怔,随即向身旁不遠處的一堵斷垣奔去,她剛把身子藏穩妥,耳邊便猶如數十面鼙鼓轟然敲響。一群頭戴白羊皮帽、身穿黃色毛褐盤領衣的金國士兵揮鞭急馳而過。刹那間沙塵滾滾,遮天蓋地,原本混沌的世界益發昏暗。好半日,天地間方複平靜。那女子從殘壁後慢慢地伸出頭來,機警的兩眼向四周環顧,确認已無危險後方才閃出身子,繼續趕路。行至不遠處的一道路溝邊,忽然一個趔趄向前摔倒,急切中她伸手抓住一棵枯樹的殘枝,方才免倒于地。
她倚在樹身上,臉頰上汗流如注,珍珠似的汗粒兒還在不斷的從額頭滲出。她閉住雙眼,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嘎……”一聲雁叫傳入耳輪,她睜開疲憊的雙眼,就見灰蒙蒙的天宇裡,一隻孤鴻正從頭頂奮力的向南飛去。她呆呆地盯着,鴻影終于從眼底消失了。她轉過頭來,長吸了一口氣,挺起身,拼力從樹上扳下一根枝桠,柱在手中,迎着撲面的風沙,一瘸一拐的向南方艱難地走去……
風沙,更加兇狠……
天地,益發昏暗……
今天篇:第一章
寒風依然料峭,可春意還是悄悄地露出了端倪:堤上,杏孕粉蕾,柳綻鵝黃;堤下,冰淩擠兌,喧嚷着相逐東去。
姚秀女站在衰敗的蘆荻叢中,望着緩緩流淌的汴河水,感情再也抑制不住,淚水不由得溢眶而出。近半年來,兩千多裡路程,不分白天黑夜,不管陰睛雨雪,饑了啃口幹饅,渴了喝口河水,一邊躲避金兵的追蹤,一邊匆忙的趕路;蹚沙涉水,越坡翻山,憑借着一雙三寸金蓮,從金國的雲州終于奔到了故都東京的汴河堤旁。這一路辛酸、一腔癡情多麼想向人訴說和傾瀉啊!可眼前見不到一個人影兒,她想對着河水放開喉嚨大喊一聲:“東京!我回來了——”
她沒有這樣做。她知道,金兵還在大宋的土地上燒殺,就這條河上,還不時地有零星的金兵牽着馬來飲水。她并不是怕死,自從當年被金人俘住的那天起,她就未指望過還能活着。可今天不行,她不僅不能死,還要趕到當今朝庭的所在地——臨安。因為她身上藏着一張金國的地理戰略形勢圖。這張圖是一位愛國志士在金邦多少年卧薪嘗膽的心血結晶,為讓她躲避過金人的耳目,将這張圖安全地送回到當今聖上——宋高宗的手中,有多少英雄豪傑身首異處、血濺夷地啊!
而當今朝庭一旦有了這張圖,就會對金邦的山川河流、兵力布署了如指掌。靠着這張圖,就能順利地揮師北上,飲馬黃龍;就能迎回二帝,雪洗國恥。
秀女按了按胸口,那貼着肉的小布包還在,她放下心來。這兒離東京已經不遠,若坐船順流而下,幾個時辰便可到達城中;若還是這麼一瘸一拐的步行,天黑怕也到不了城邊。她本可越城而去,可這是故都,她的家就在城中。“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鬓毛衰”。她被金兵擄走時才十四歲,而今已成了一位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她多麼想看看這生育過自己的地方啊!哪怕是就看一眼也好,何況城裡還有她幾年來夢魂萦繞、日夜思念的親人——母親!
她父親為一介武夫,行伍出身。可母親卻是書香門第的後裔。她小時所讀的詩書、所習的禮儀都是母親教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這兩句詩,她時刻銘記在心。東京眼下為金人所控,父親當年抗金已遭慘死,母親一人這幾年來生活得還好麼?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巳。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辄複非鄉裡……”
蔡琰的這首《悲憤詩》,她見天都要背上幾遍。每聞宋朝有使到來,她都要想方設法打聽母親的境況,可次次都是掃興而歸。烽火連天,哀鴻遍野,國和家還顧不過來呢,誰還把故都一位尋常的婦女放在心上?可越得不到消息,心中越想念。一路上因要躲避金兵的追蹤,顧不上想,一渡過黃河,這念頭便悄悄的冒了出來。離故都越近,這念頭越強烈。眼下離東京隻有幾個時辰的路了,今日不管怎麼樣也得回家看看。她順着河邊走去,希望能找到一條船。可一瀉千裡的河面上,一片帆影也沒有。
昔日的汴河原是穿城而過的一條小河,很不起眼。東京八十萬人家和皇室宮院所需的糧食、布帛和日用品均要從陸地通衢運來,代價太大。直到神宗熙甯年間,方有一官員上書建議開挖一條渠道将洛水和汴河連接起來,引洛水入汴,開辟水上航道。這一建議被神宗采納,下诏征集了幾十萬民伕,挖了幾年,才将京城上善門至泗州淮口,全長八百四十裡的汴渠挑成。自那時起,汴河上方才熱鬧起來。替官家轉運錢糧物資的漕船成天連綿不絕,極盛時,舳舻首尾相銜,連翩而來,蔚為壯觀;而汴河兩岸,高樓栉比,酒旗招展,又是何等繁華?可眼下,兩岸堂館蕭瑟,葦草叢生,河面上連條船也找不到。
秀女正在惆怅,葦叢中忽傳來一陣隐隐的歌聲。側耳細聽,那歌道:
“聯翩漕河入神州,
梁主經營授宋休。
一自胡兒來飲馬,
春波唯見斷冰流。”
秀女聞歌一怔。原來東京早年叫汴州,梁太祖朱溫于開平元年(公元907年)始,升汴州為東都,後來江山易主,轉讓歸北宋,方成為東京。然而,眼下不僅舊日的京都繁華盡付東流,而且連汴河也成了金兵的飲馬之所,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聯翩運糧船,再也聽不到當年兩岸的歡聲笑語。春來極目,但見春水裹挾着斷冰默然無語緩緩流過。
歌聲越來越近,其中還夾雜着吱呀的槳聲。秀女根據歌的内容判斷,唱歌的一定是位憂國憂民的壯士。忙高聲呼喊起來,但并不見人回答,好一會,才見一條小漁船從葦叢中慢慢地滑了出來。再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棹船的是位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的老漁翁。看他這身打扮,她腦中立刻浮現出張志和《漁歌子》中描繪的“西塞山前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美麗圖景來,可眼前沒有白鹭,桃花也沒開,隻有漁翁。而這位漁翁并沒有垂釣,卻端坐舟中,旁若無人,對着滔滔的河水正扣舷飲酒,酣歌自得。秀女又喊了一聲,老漁翁這才放下酒壺,将船劃攏過來,醉眼朦胧地問:
“這位姑娘,可是喚我麼?”
“正是。”
“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請老人家……”
話剛要出口,猛又打住。原來秀女這幾個月來能從金邦至此,全靠的是身上這套金人裝束。加上在金邦生活幾年,也學了不少的金語,仗着機靈,一路竟然化險為夷。再說,金人在被其所占領的宋朝國土上,對漢人毋須如此客氣。眼下東京還為金人所控,要想少惹麻煩,還是不暴露身份的好。想到此處,她陡然換了一副面孔,冷冷地說:
“我要用你這條船進城!”
老漁翁不經意地瞅了她一眼,拎起酒壺,邊向盅裡倒酒邊說:“那要看老頭兒願不願意。”
“願意怎樣?不願意又怎樣?”秀女惡狠狠地問。
“願意嘛,還能商量;不願意麼,嘿嘿……”
老漁翁說着拿起槳在船邊不經意地劃了一下,船身立即向河心掉過頭去。
“哎哎——慢着!”秀女見狀,連忙大喊起來。
老漁翁掉過頭來:“又怎麼?”
“我……給錢。”秀女知道碰上了硬頭貨,趕忙換轉口氣。
“給錢?”
“對!你看——”秀女伸手從腰間取出一串金鳳珠結子扔上船去。
老漁翁伸手接住,掂了掂:“就這點?”
“這是純金的,二兩多重哪!”秀女驚訝地說。
老漁翁笑了笑:“我知道。”
秀女無奈,從懷中又掏出一物扔進船倉。說:“好吧!再給你一粒金鈕扣。這下總該滿意了吧?”
“滿意?哈哈哈哈……”老漁翁大笑起來,譏諷道,“半壁河山都奉送給你們了,你們仍然意猶未盡,這丁點東西能值幾何?”他望望發怔的秀女,沉下臉說:“這不是我們宋朝人的東西,還是讓它物歸原主吧!”說着手一揚,兩件金飾便落入了河心。
“啊……”秀女驚叫起來。
“怎麼?心疼麼!你們還可以再去搶嘛!”說完拿起槳,便要将船劃開去。
秀女急着大喊:“老人家,我是宋朝人呀!”
“宋朝人?”老漁翁不相信地轉過頭來,手中的槳停在水面上。
“老人家,請看!”
秀女急急解開腰間吐鹘,敞開襜裙,露出裡面一套絲質的衫裙來。原來金人女子有衣無裳,隻穿襜裙。襜裙上半截又叫團衫。左衽,掖縫;上面編繡着全枝花卉,周身六襞績。此原是遼服,金滅遼後,遼國的服飾傳入金邦,久而久之,金邦的婦女反而抛棄了本國衣飾,盡着遼裝。
誰知老漁翁看到秀女露出内身的宋朝衣衫,不但不相信,反倒冷笑道:“弄套衣裳還不容易,死人身上去剝就是了。”
秀女見他仍不相信,隻急得渾身是汗。要知道她在金邦生活多年,語音、膚色均有所變化,粗看上去已和金邦人無甚差别。再說來時匆匆,任何證明宋朝身份的東西也未攜帶,就是内身這套衣衫,也還是一位被擄的帝姬送給自己的。秀女望望河的兩頭,河面上隻有這一條船,今天若是不能證明自己身份,就上不了船,更進不了城。她急得直流淚,差點就要哭出聲來,可那漁翁毫不動情,冷漠地拿起槳,将剛飄近船頭的一塊浮冰敲碎、撥開,好讓船劃走。
秀女站在岸邊,淚眼盈盈地看着漁翁一下一下地敲冰、撥冰,腦子裡蓦地浮現起八歲那年冬天跟着母親在這條河邊看敲冰的情景來。
原來汴梁有冰封舊例,十月後,河面上便禁止舟楫往來。十月前,國都所需的一切物品必需全部備足。可那年由于修建艮嶽,工程浩大,所需花石綱未能全部運齊,道君皇帝為了早日修成得以觀賞,便下诏征集伕役下河破冰,開辟冬運。秀女的父親是守城軍隊的統制官,被派遣到河上去督工,她和母親才得以看到那千載難逢、一生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盛況。
破冰的隊伍有一裡多路長。最前面的是十隻腳船,船頭上都駕設着一尊比水桶還要粗的槐木碓。碓牙是生鐵澆鑄的,每一塊足有巴掌大小。每隻船上十二個強健的男子漢,兩條碓腿,四人合踏;八人分兩班,日夜不停地舂。另四人手執包着鐵頭的長竹篙,邊撐船邊将被碓牙搗破的碎冰向兩邊推開。舂冰的腳船五隻一排,兩排中間夾着兩隻大船,船頭上架着鼓、铙、鑼、钹等打擊樂器,七八個士兵敲打得震天價響;大船兩邊還有幾個人揮舞着旗幟,呼喊着口号。破冰隊伍的後面,是連綿數裡的浩浩蕩蕩地插着黃龍旗、運載着花石綱的民船。那情景、氣勢何異于金戈鐵馬的戰場争鬥。兩岸看的人扶老攜幼,摩肩接踵。秀女當時還不太懂事,隻覺得好玩,瞧到熱鬧處,又跳又叫。可每當她忘情之時,母親都要喝止她。開始她不理解,常借故和母親鬧别扭。後來才發覺,看的人群中,不少的在哭,特别是每當船上擡下人來時,人群便騷動起來,哭聲也更烈。原來天太寒冷,搗冰的活又太苦,不時的有人因勞累過度而凍斃在船上。此刻的秀女想起來了,當時人群中曾流傳着一支小調。她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
“十月裡來北風緊,
冰河冰封一片銀。
昔日有磨磨漿水,
今朝有碓舂冰淩。
磨漿水,救饑馑,
舂冰淩,傷殘身。
皇家艮嶽添歡笑,
黎庶萬戶淚淋淋。”
“你是東京人?”冷靜漠視無情的老漁翁突然問。
秀女點點頭。
“上船吧!”仍然是原先那冷漠的聲調,但已無敵意,可秀女聽來,已不亞于仙音了。她趕緊叩謝,然後撩起襜裙的下擺,一步跨上船頭。誰知船太小,;加之她跨船時用力太大,小船猛的搖晃起來,秀女身子一個踉跄,便向河中倒去,老漁翁伸手一把将她拉住。秀女頓覺得手臂像被一把鐵鉗子鉗住了似的,連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說來也怪,原來晃動得很厲害的船竟然像被釘在河中似的,一動也不動。秀女驚異地望着老漁翁,老漁翁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隻是淡淡地問:
“姑娘進城有何貴幹?”
“想……到家中看看。”
“家中?”老漁翁不由得長歎了口氣,道:“國之不立,家又何存焉!”
言畢,拿起槳将小船慢慢地劃入河心的主航道,讓其順流飄淌着,然後取出酒壺,再也不理睬秀女,自顧飲起酒來。
秀女坐到船頭的一堆魚網上,想起剛上船時老人抓她那一把的力道,再細細打量,就見他雖然須眉皆白,可那張刀刻般的臉上隐隐透露出一股攝人的威嚴;特别是那一雙眼睛,一旦睜開便精芒四射。她知道老人不是一般等閑人物。便小心奕奕地說道:
“看老人家氣貌,原非漁釣之流,鬥膽相問老人家,早先幹何營生?因何流落在江河之上?”
老人不答,徑自喝下一大盅酒,呆呆地望着船旁飄動的浮冰,好一會,忽然扣舷而歌:
“神州沉陸,問誰是、一範一韓人物?北望長安應不見,抛卻關西半壁。塞馬晨嘶,胡笳夕引,蠃得頭如雪。三秦往事,隻數漢家三傑。試着百二山河,奈君門萬裡,六師不發。阃外何人回首處,鐵騎千群都滅。拜将台攲,懷賢閣杳,空對千秋月。不如歸去,四海扁舟一葉。”
歌聲蒼老悲怆。秀女聽罷,心中不由一震,她知道歌中的“一範一韓”人物,指的是當年防守西夏的名将範仲淹和韓琦;“塞馬晨嘶,胡笳夕引,蠃得頭如雪。”說明老人曾在邊防軍營長年戰鬥和生活過。下半阙前幾句由于離開宋朝日久,她不大弄得明白,但是結尾幾句,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說的是某種原因,使他不能建立功勳,到後來隻好解甲當一個四海泛舟的漁翁。
秀女疑惑不解地問:“聽老人家歌中之意,早先曾有過戎馬生涯。當今康王即位,正在努力收複中原;還聽得人說,東京留守宗澤暗中召集勤王之師,積極準備渡河北伐。你老人家有此抱負,為何不乘此複出而仕,驅逐強虜,迎回二帝,建立不世之勳?”
老人哈哈大笑:“老頭兒厭惡喧煩,常處閑曠,垂釣于江河之上已有數年之久。原先豪情壯志,早已消磨殆盡。剛才不過是一時感慨爾!況且,近來研誦老、莊之經,深感理之精義,玄奧無窮。今已老矣,何敢他求?姑娘,前面已到東水門,恕老夫不能遠送,就此别過罷!”
秀女再擡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中船已到了東水門旁。老人将船慢慢劃攏岸邊。秀女站起身,彎腰一禮道:“承蒙相送,隻是還不知老人家姓名,家住何處?萬望相告,好容小女子日後登門拜謝!”
老翁笑道:“垂暮之人,早将身付江河;蘆灘荻叢,未有定蹤,安敢承謝?區區無名之輩,省惹他人笑談,還是不提的好。”言畢,雙槳一蕩,小船重新滑入蘆葦叢中,再也不見,隻是随風傳來隐隐的歌聲:
“人生何處是,
四海亦茫然。
何如野鶴無牽挂,
去卻煩惱渺如煙……”
秀女站在岸邊,聽着若斷若續的歌聲,望着無際的葦叢呆呆地發了一會怔,确認老翁不會再現身了,這才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轉身沿河邊向城裡走去。
汴河自東水門入城,繞州橋禦路後,經西水門出城,這段彎彎曲曲的河上一共架設有十三座橋。東水門外兩座:虹橋、順成倉橋。入東水門行不到一裡,即是便橋;其次是下土橋、上土橋,從上土橋投西角子門便到達相國寺和州橋。州橋頭向南為大内。秀女家就住在那大内前州橋頭邊的東街巷内。若從便橋沿河一路走去,到達州橋東街巷,少說也有兩個時辰的路;若走街穿巷直插,不到 一個時辰便可到家。秀女為了早點見到母親,便從便橋橋頭向南,拐入了小紙坊街口。
小紙坊街口約一裡有餘。街兩旁人家多經營飲食果子。秀女小時候常跟母親來這條街買果子吃,當時這兒的果子名目繁多,光梨一項就有那河北鴨梨、西京雪梨、夫梨、甘棠梨、鳳栖梨、鎮府蜀梨等十多個品種;還有各種糖漬的梨條、梨幹、梨肉。其餘的像回馬葡萄、河蔭石榴、綿枨金橘、沙苑龍眼、西川荔枝、甘蔗、橄榄、榛子、榧子諸物,應有盡有。至于這條街上的飲食店,那就更多了。各種名菜如荔枝腰子、蓮花鴨簽、虛汁垂絲羊頭、蔥潑兔、煎鹌子、獐巴、鹿脯以及各種海鮮生菜、從食蒸作,各店齊備,可讓顧客任意挑選。不僅随點随到,而且價格相當便宜。像一般小酒店中的蒸魚、燒鴨子、炒雞兔、煎燠肉四個菜,外加梅汁、粉羹之類的湯飯,一份才十五串銅錢。當年這條街上從早到晚,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可眼下,擺果子的攤鋪極少,就是有那麼一兩家,攤子上也多是梨條、桃肉、葡萄幹等物,很少有鮮果。也沒什麼人問津。再看兩邊的飲食店鋪,大多數人家都關着門,整個街道冷落之極,行人更是稀疏。經過戰火的洗劫,城中定無昔日之繁華;這一點,秀女思想上還是有所準備的。再說,時間巳近黃昏,大多數店鋪關門也是理所當然。可秀女離家日久,進得城來,多想看見常回繞在耳邊的故都那甜潤的歡歌笑語啊!
蕭條的小紙坊街給滿腹歡欣的秀女像是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使她十分不快。原先還打算邊走邊領略那昔日的風采和韻味,可眼下興緻盡失,隻是不停地快步向前,惟願早點到家。正行走間,忽然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傳入耳際,她擡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中巳來到潘家的饅頭鋪前。
潘家饅頭鋪位于小紙坊街的南頭,據說其家做饅頭已有五代的曆史。除主食饅頭外,平時還帶賣湯餅和牢丸。湯餅就是面條,牢丸又叫湯團,也即元宵。傳說在元豐年間,神宗皇帝極關心學校,有一天他叫人取來一份學生們吃的飯來讓他嘗嘗。當日學生們吃的正好是潘家供應的肉餡饅頭。其肉餡是放在雞湯裡煮過後,又摻以參末、蝦茸、鮮筍丁等多種作料拌制而成的,味口極高。神宗皇帝吃了以後感到鮮美異常,不由得大加贊賞。後來有個文人得知其事,雅興大發,竟作詩一首:
幾年太學飽諸儒,
薄技猶傳筍蕨廚。
公子彭生紅縷肉,
将軍鐵杖白蓮膚。
芳馨正可資椒實,
粗澤何妨比瓠壺。
老去齒牙辜大嚼,
流涎才合慰饞奴。
此詩一傳開,潘家饅頭鋪聲名跟着大震。慕名前來的品嘗者,成天絡繹不絕。這個傳說,秀女不僅聽母親講過,那首燴炙人口的饅頭詩,她至今仍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眼下,這家名聞遐爾的饅頭鋪正在營業,兩層小樓的燈光雖然略嫌昏暗,可對心情壓抑的秀女來說,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再則,樓上樓下那衆多顧客的喧嘩鬧嚷,對一個久違鄉音的人來講,更顯得無比親切。秀女走近樓下,從上、下門窗散發出來的饅頭香氣直朝鼻孔裡鑽,胃部不由得一陣痙攣,舌下津液頓生。她這時方才想起,除了大清早在一個小鎮的吃食攤旁吃了兩塊棗泥糕外,今天一天還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哩!想到這兒,兩隻腳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饅頭店的大門。
店内熱氣騰騰,顧客很多,有的在品茶,有的在吃點心,還有的在喝酒,吵吵嚷嚷,很是熱鬧。可奇怪的是,她一跨進門内,說話的立即閉住嘴巴,吃飯和喝茶的也趕緊放下筷子和茶壺。店内刹時間鴉雀無聲。門旁兩個正在吃饅頭的人竟悄悄地站起身,想朝門外溜。她正在疑惑不解,胖墩墩的老闆走上前來,卑恭的一彎腰,讨好地說:
“蘇蘇勒巴……哈達,請……裡邊坐!”
聽了老闆這一通半金半漢的話,她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這一身金人的裝束引來了麻煩。她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可又不敢解釋,隻得裝着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跟在老闆後面走到窗前的一張桌旁坐下。桌邊原先坐着喝茶的兩個人早已經端着茶壺到鄰桌上去了。她也不講客氣,徑自要了兩碟饅頭,一手抓起一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實在是太餓了,一碟饅頭還不知是什麼滋味就已給她吞下肚去。當她抓起第二隻碟子裡的饅頭時,就見鄰桌一個穿绛色長衫的書生拿起吃剩下的半隻饅頭猛的向門外扔去,一面扔一面罵道:
“你這條不知羞恥的黃狗,好好的自家狗窩不蹲,竟敢跑到大街上的饅頭鋪來!”
衆人聽了,轟然大笑。
秀女吃道那人罵狗是假,罵她是真。因宋朝人背地裡都稱金兵叫金狗,金子是黃的,黃狗實指金狗,滿屋人隻她穿着金裝,況且門外根本就沒有狗。怕惹事事的老闆偷瞅了秀女一眼,見秀女好像未聽見似的徑顧吃饅頭,這才放下心來,屋裡的顧客原先都不敢講話,現在見那書生罵過後,秀女并未出聲,都以為秀女聽不懂漢話,于是,三三兩兩的又議論起來,越說聲音越大。有一位大概是多喝了兩杯,竟然拍着桌子大罵起來:
“娘的!原先一斤羊隻需五串銅錢,眼下一斤要賣九百,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坐在他桌對面的一位客人問:“你家住在哪裡?”
“平江。”說完拿起一隻筷子,敲着碟子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平江九百一斤羊,
俸薄如何敢買嘗?
隻把魚蝦供兩膳,
肚皮今作小池塘。”
靠秀女左邊窗戶下一位吃茶的人士開了腔:“你能吃得起魚蝦,已經不錯了;我在三鴉作了二年縣丞,從來不知葷腥為何物。”
原先那人問道:“那你每日吃什麼?”
那位作過縣丞之人歎了口氣,低聲吟道:
“三年憔悴在三鴉,
無米無錢怎養家?
每日三餐都是藕,
看看口裡長蓮花。”
屋裡的人聽了都不作聲,原先那人又罵開了:“娘的!照這樣下去,不到二年,就要吃人了。”
坐在他身後桌邊的一位大漢冷笑道:“何須二年,眼下巳在吃了。”
“真的?”
“什麼地方?”
衆人都掉過頭來,七嘴八舌地争着問他。
那大漢道:“山東、京西一帶,由于接連二年幹旱,遍地荊榛。一鬥米巳賣到五十千,而且還沒處可買。當地的強盜、兵士和百姓餓急了,互相亂吃。人肉的價格比豬、羊肉還賤哩!一個死人隻花十五錢就可以買到手。當地吃人吃瘋了,把人肉都編出名子來。”
“什麼名字?”衆人紛紛問。
大漢道:“老頭叫‘饒把火’,姑娘叫‘不羨羊’,小孩叫‘和骨爛’。另外,還有一種攏統說法叫‘兩腳羊’。”
在三鴉做過縣丞的那位問大漢:“山東和京西一帶吃人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們的隊伍在那兒駐紮過。”大漢說。
原先罵娘的那位平江人忽然驚恐地站起身來,指着大漢,渾身顫抖地說:“那你……也一定是吃、吃過那……人肉的了?”
衆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向那大漢射去。大漢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動也不動,好半天就見他點了點頭。
“啊……”
衆人驚叫起來,坐在大漢附近的幾個人更是驚恐萬分地站起身,紛紛向四處閃開,好像那大漢馬上就要吃掉他們似的。
秀女聽了大漢的話,也覺得毛骨悚然。但可能是因過去吃的苦、受的罪太多、太深的緣故,并不覺得怎麼怕。
好半天,就聽得做過縣丞的那位長歎了口氣道:“宗留守已死,李綱也已罷職,宋朝還有何希望?不要說收複中原,就這麼下去,恐怕不出五年,自己吃自己就吃光了。”
秀女聞言大驚:怎麼宗澤逝世了?她不相信,可再看看屋裡,人人都悲哀地低着頭。她明白,這可怕的消息是真的。原先還指望向高宗獻圖後,宗澤能按圖北伐、收複中原的呢!可現在……要不是滿屋的人,她真想抱頭大哭一場。
屋裡死一般沉寂,人人都被那可怕的前景震住了。悲哀的陰雲籠罩在各人的心頭。
忽然間“啪”的一聲響,秀女驚異地擡頭望去,原來是扔饅頭罵人的那位書生,隻見他用手擊打着桌邊,突然慷慨高歌起來:
“塞上風高,漁陽秋早,惆怅翠華音杳。驿使空馳,征鴻歸盡,不寄雙龍消耗。念白衣、金殿降恩,歸黃閣、未成圖報。誰信我、緻主丹衷,傷時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調鼎為霖,登壇作将,燕然即須平掃。擁精兵十萬,橫行沙漠,奉迎天表。”
這是一阙《蘇武令》,調子本來很低沉、凄楚,可詞意頗為不屈,大有東山再起、不驅胡虜不罷休的氣概。加之歌者唱得字字铿锵,極其悲壯,聽得人蕩氣回腸,為之一振。
秀女激動地站起身,走到那位書生的桌邊,彎一禮道:“請教客官,此歌何人所作?”
那人譏諷地反問:“怎麼?要抓他麼!”
“哈哈哈哈……”滿店客人哄堂大笑起來。
秀女的臉“刷”地紅了。她強忍住羞辱的淚水,平靜地說:“小女子隻是十分喜愛這首歌,别無它意,萬望客官相告!”
穿绛色長衫的書生見秀女既未被自己的嘲諷羞走,又未生氣,反而更加謙恭,不禁大為驚異。正要張口,店裡的衆客人吵嚷起來:
這個說:“不要告訴她!”
那個道:“叫她滾!”
還有的站起身來,直撸袖子,大有不把秀女扔出門外就決不罷休的氣勢。
那位書生擺擺手,制止住衆人。說道:“此詞傳遍大江南北,婦孺皆知。我們不告訴她,她還能打聽不出?再說,作詞之人連皇帝老子都不懼,還能怕誰?”
見衆人點頭,書生轉過頭來對秀女說:“這首詞的作者是你們金邦最怕之人。”
“誰?”
“李綱。”
“啊!是他?”秀女不由得驚叫起來。
昔年金兵圍東京之時,李綱因痛斥投降派唐洛等人而被罷職,後太學生一千多人在陳東的帶領下,曾聚集午朝門外為李綱鳴不平。欽宗皇帝迫不得已,方才又複了李綱的官,那時候秀女也在城中。她不解地問:
“眼下高宗要收複中原、迎回二帝,象李綱這樣的大忠臣為何不重用,反而複罷他的相位?”
那書生不由得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聲音便變了,怪聲怪調的,竟似哭泣一般。更為奇怪的是,他臉色也變了,變得鐵青;兩腮上的肉直抽搐,非常可怖。半晌,方才咬牙切齒地瞪着秀女說:“為什麼?就為的讓你們早一天滅掉大宋!”
曾在平江和三鴉的那兩位官員跟着嘲諷了一句:“這下子你該滿意了吧!”
秀女一聽,怒氣直沖腦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就見她猛地瞪起一雙杏眼,怒吼道:“我也是大宋子民!”
說完,從懷裡掏出一件頭飾,朝桌上“啪”的一扔,趁衆人怔住,沖出店門,旋風般地向州橋方向奔去……
作者簡介:
孫茂廷: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一級編劇,曾創作上演過新編曆史劇、現代戲近百部,作品涉曆梆子、柳琴戲、黃梅戲、滬劇、錫劇、揚劇、淮劇、淮海戲等多個劇種。戲劇作品獲過省級以上(含省級)獎勵二十多次。創作發表小說、散文、詩詞等作品數十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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