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農村“一日婚”:光棍為入祖墳雇人成親,職業新娘每次可賺數千元
在華北平原的一些農村,光棍是入不了祖墳的。按照當地說法,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裡代代出光棍。這一習俗延續了數百年,甚至更久。為了入祖墳,有人選擇了死後配陰婚。而近幾年,他們又想到了新的破解之道——找個女人結一天婚,不領證,不入洞房,隻辦一場結婚儀式就算成家。
一些女性因此成為了“一日新娘”。
文丨李禾
編輯丨雪梨王
接親的黑色本田轎車在一家“休閑按摩”店前緩緩停下。婚車後面沒有車隊,車頭上沒有鮮花,車身上也沒貼個“喜”字,甚至連新郎宋大志都沒在車裡。
宋大志61歲,是村裡僅存的老光棍之一——在冀中平原東部這個1000多口人的村子裡,算上宋大志,總共有5個老光棍。“在我們這裡,一般過了35歲還不成家就被叫光棍,五六十歲沒結婚,就叫老光棍。”有村民操着當地方言一本正經地解釋,他說宋大志人品挺好,就是“太老實、太窮”。
憨厚老實、木讷遲鈍的性格,外加家境貧窮,使得宋大志在婚姻市場的資源競争中處在下風。而随着年紀越來越大,這件事愈發困擾他——他擔心自己死後入不了祖墳。在當地以及周邊很多農村都認為,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裡代代出光棍。也因此,沒人願意自家祖墳裡埋個光棍。
當地人認為,光棍入祖墳,會使得家族裡代代光棍。電影《光棍兒》劇照
不久前,有人給宋大志聯系了一樁婚事,建議他找個女人結一天婚,不領證,不入洞房,隻辦一場結婚儀式就算成家了,這樣死後就能入祖墳。
在當地以及周邊農村,這種“一日婚”的情況隐秘地存在了許多年——但沒人說得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本地媒婆吳姐記得,大約五六年前,有人給她打電話,說想要個“一日婚”新娘。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而今,吳姐手上“一日婚”的價位是新娘3600元,另有1000元的中介費和給伴郎伴娘的幾百元紅包。
接親
宋大志的婚禮選在了6月中旬,日子是村裡風水先生看過的,新娘住在60多公裡外的鄰縣。這場婚禮之前,宋大志從未見過新娘,隻知道她不滿50歲,沒有殘疾。性格和長相對宋大志來說不重要,“反正就辦一天事,是個女的就行。”
接親的車去接新娘。宋大志坐在家裡等着,同村的幾個光棍朋友結伴過來道喜。他們和宋大志年紀相仿,有人光着膀子,講究點兒的,穿了件布滿污垢的短袖T恤,在門口的禮金桌上掏了份子錢——分别為20元、30元和50元。
“恭喜,恭喜啊。”一個老夥計說。宋大志憨笑,“可累死了,娶媳婦真累。”這話把另一個夥計惹笑了,“就娶一天,又不過日子,累啥累!”
站在一旁的人半開玩笑地建議,“你再多掏點錢,讓新娘睡一夜呗。”宋大志不高興了,“你真是個牲口,這麼多小輩兒在這呢,胡說啥。”
随後,他們安靜地坐在院子裡嗑起了瓜子。
一名結過“一日婚”的男子的家。攝影:李禾
本田轎車開到按摩店門口的時候,新娘田麗麗正在店裡梳妝打扮。這個48歲的女人沒有禮服,也沒有鮮花和紅蓋頭。作為從事一日婚的職業新娘,她說不清這是自己結的第幾次婚了,但她知道,隻需要辦完這個儀式,完成任務,就能賺到三四千塊錢。而她在按摩店當老闆,每月也隻能賺幾千塊錢。
來接親的宋金才是宋大志的堂弟,57歲,也屬于“老光棍”的範疇。眼看堂哥結婚,他心裡不太得勁兒,接親這天,他甚至都沒換件幹淨衣服——上身是穿了幾天的黃色“史丹利”複合肥T恤,領口處泛着一圈黑乎乎的垢漬,兩個褲腿上沾滿密集的泥點,像是剛從田裡勞作回來。
站在拉着卷閘門的按摩店前,宋金才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号碼。半分鐘後,卷閘門“嘩”的一聲打開,宋金才小聲嘀咕,“還真是個小姐!”
這話被店裡一個60多歲的女人聽到了。她就是剛才接電話的人——媒婆吳姐。“老宋啊,可不能胡說呀。這是正規按摩,男女都給按。現在是法治社會,誰幹那些呀。”她有些不高興地怼着宋金才。宋金才不想反駁,眼看快八點了,他隻想接了人趕快出發。
吳姐把宋金才引進店裡,讓他坐下等會兒。這家56平米的按摩店,進門處放着兩個紅色沙發,再往裡走是一張按摩床,床邊矮桌上放着幾瓶按摩精油和一摞面膜。老闆田麗麗平時就住在按摩店裡,“卧室”與“客廳”被一條淡黃色的劣質窗簾分隔開。
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鐘,宋金才有些不自在了,他受不了店裡濃郁的香水味。田麗麗看他起急,加快了梳妝速度,很快從“卧室”走了出來——她中等身材,微胖,單眼皮、塌鼻梁,由于粉底打得很厚,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婚禮這天,她給自己挑了件咖色風衣、黑色緊身褲和紅色皮鞋,把一條手絹綁在右手腕,天熱時可以用來擦汗。
“挺好,挺美,趕緊走!”在吳姐的催促下,田麗麗上了車。
“緊張嗎?”坐在後排,她被問到一個新娘們常見的問題。
“不緊張,你要每個月結幾次婚,也不會緊張。”田麗麗面無表情,正襟危坐。
一路上,車子又接了伴郎和伴娘——一個50多歲、一米七左右,脖子和手腕上戴着油光锃亮手串的男人,和一個身穿綠色連衣裙,手腕上同樣纏着手絹的女人。
這個由媒婆、職業新娘、職業伴郎伴娘組成的女方親友團,趕往宋大志家。
光棍兒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停在了宋大志家門口。雖說隻是“一日婚”,宋家人也為此做了些準備。他們在外牆貼上了“良辰美景 張燈結彩”八個大字,院子角落貼着大大的“喜”字。
但這些還是掩蓋不了院子的破敗——三間房子是30多年前蓋起來的,牆上的紅磚早就褪了色,有的窗框上連玻璃都沒有。院子沒有硬化,裸露的黃土地上種着幾株南瓜和兩排辣椒。在村裡,宋大志家人丁興旺,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和一堆表兄弟和堂兄妹。大家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讨老婆”是宋大志未竟的“事業”——早些年,女方嫌他窮。在門當戶對和男高女低的傳統婚嫁模式下,像他這樣固守着三間老房子的底層男性,連輛自行車都沒有,更遑論結婚生子。40多歲時,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雙腿殘疾的女人,大他10歲。女方到宋大志家看了一圈,這門親事就黃了。自那之後,再也沒人給他張羅過親事。
在華北農村,“光棍”被認為是最大的失敗者。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的陶自祥在博士論文中提到,對這裡的成年男子來說,脫離父母的舊家庭,而自身倘若沒有組建新家庭的能力,生活沒有家庭作為載體來參與社區性互動,其生命意義會被認為是無法實現的,“在華北平原,‘光棍’是沒有資格來過日子的,一個光棍的‘家’在華北平原沒有任何社區性文化意義。這樣的家庭受到村莊強烈的身份排斥”。
死後進不了祖墳,對光棍們來說是很大困擾。攝影:李禾
起初,宋大志和父母住在一起,生活起居還算有個照應。2011年、2013年父母相繼去世後,他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他不愛幹淨,喜歡在外面撿垃圾,把垃圾堆放到屋裡。天氣一熱,屋裡總有股馊味,很多人因此把他當成“流浪漢”或“傻子”。
平時除了務農,或是到鎮上建築工地打工外,他總愛跟村裡的其他光棍湊在一起。幾個人聊得最多的,除了掙錢,就是女人——誰長得好看,誰成了寡婦。宋大志想過找個寡婦搭夥過日子,他打聽了一下,聽說對方要彩禮,得備上金镯子,就沒敢再惦記。也有人給他建議花三五萬,去買個雲南或者越南的老婆,宋大志還是嫌貴。實際上,他有十幾萬存款,可得“留着防老”。
一個人熬了一年又一年後,宋大志恐慌起來。光棍入不了祖墳,對他來說,意味着無法和父母地下團圓。這個習俗在華北平原延續了數百年,甚至更久。至于光棍如何安葬,各地做法也不相同。以河北省為例,有的會随便給找個地方埋了,有的則會葬到離祖墳不遠的位置。
2022年下半年,宋大志跟哥哥說起自己的擔憂。哥哥安慰他,大不了配陰婚——這一至今流行于河北、河南、山東、山西等地的封建陋習,是指為自己家裡死去的人找尋“配偶”,把他們作為夫妻的名分葬在一起。“但陰婚對象很難找”,有當地的易經研究者透露。
2023年4月中旬,村裡其他光棍告訴宋大志,縣裡有人結了“一日婚”,并說這種形式等同于結婚,死了能入祖墳。宋大志立馬托人打聽。最終,在縣城工作的弟弟輾轉打聽到了媒婆吳姐的電話。吳姐很熱情,說新娘随時有,收費3600元,中介費1000元,伴郎伴娘給幾百元紅包就可以。她催宋大志趕緊把日子定了,說想要結“一日婚”的人太多,排不過來。
至于新娘,按照規矩,婚禮前是不能見的。“你就瞧好吧,我這邊的新娘質量,在全市都是最好的。”吳姐不肯透露新娘的年齡、籍貫和婚姻狀況,擔心她們個人信息暴露太多。
“就和開盲盒一樣。”宋大志的弟弟覺得。
婚禮開始了,新娘和新郎被安排坐在屋前空地的椅子上,接受親戚們的祝福。宋大志顯然有些緊張,一直不敢靠近新娘,田麗麗則始終保持微笑。圍觀的人開始起哄,有人讓他倆擁抱一下,有人慫恿宋大志親吻新娘。宋大志躲閃着,直到家裡一位長者宣布婚禮開始,“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宋家老二要結婚了……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夫妻對拜環節,宋大志敷衍地低了低頭,田麗麗深鞠一躬,看上去很真誠。
婚禮的最後,兩人被車子拉到1公裡外的父母墳前跪拜,點香、燒紙、磕頭。宣布婚禮開始的那位長者對着墓碑鄭重地說,“你們家老二結婚了。好好看看,這是新娘子。以後一家人就能團聚了,放心吧。”
儀式完成後,女方親友團沒再去婚宴現場。整場婚禮,宋家支付給媒婆5600元,其中田麗麗分到3600元,吳姐拿走1000元,伴郎伴娘各分500元。
“一輩子有這麼一回,值了。”宋大志覺得挺好,禮金收了幾千,自己的存款幾乎沒動,“這不比配陰婚劃算多了。”他把兩人合影貼在衣櫃鏡子上,照片一角印着“百年好合”四個字,“等我死後,把這照片放進棺材,這是我的結婚證明。”
吳姐很忙
宋大志的婚禮還沒結束,吳姐的下一單生意就來了。
“他們都覺得我是活菩薩。”接完客戶電話,她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吳姐比宋大志大6歲,可比他顯得年輕。她喜歡穿碎花衣服,把花白頭發染得烏黑。相比起跳廣場舞和拉家常,她更享受當媒婆。
平日裡,隻要有陌生電話打進來,她會立馬接聽——男的喊“老弟”,女的年長的叫“老姐姐”,稍微年輕的叫“老妹”,再小一點就是“大妹子”。如果是介紹對象,她一般會大聲連說三次“沒問題”,讓對方加自己微信,再跑去給對方的朋友圈挨個點贊。
吳姐說自己用年輕人的話講,叫“社牛”。大約十幾年前,有人找她撮合了一起婚姻後,塞了200元錢紅包給她。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可以把媒婆當成副業,這比平時務農主業要輕松許多。那之後,她開始留意十裡八鄉的單身男女,也時刻關心誰離婚或是喪偶。
“現在的年輕女孩、小夥子很多在外地上學,回家後認識的人不多,要想找對象,很多得靠媒婆。”吳姐的生意還不錯,“我們老家,半個村的婚姻,都是我介紹的。”
她早年的業務範圍裡,沒有“一日婚”。“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流行的。”吳姐記得,大約五六年前,有當地人給她打電話,說想要個“一日婚”新娘。吳姐聽了覺得挺荒謬,“那不是連人帶鬼一起糊弄嗎?”可電話那頭态度很真切。吳姐仔細一想,或許這是門新生意。
于是,她四下打聽相關信息,并拿到了鄰縣一個媒婆的電話。
一頓飯的功夫,吳姐學到了門道。這其中,“最難的就是找新娘子”。回到本縣後,她開始尋找在當地工作的外地保姆、按摩技師。堅決不找本地人,是擔心“影響不好”。
她招到的第一個新娘,是一個50多歲的外地保姆。丈夫去世後,從家鄉到這裡随外嫁的女兒生活。男方則是鄰縣農村的一個光棍。這筆生意下來,新娘拿到2000元,吳姐拿到600元。此後,靠着口口相傳,吳姐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陸續招到了6個外地新娘。
新娘并不好找,“最主要都覺得丢人,沒人願意幹”。對于選新娘的标準,除外地人外,吳姐還開出兩個條件——不超過60歲、身體沒殘疾。起初,她想找退休人員或在飯店打工的女性,但不光找不到,還總被罵“老不正經”。
經曆了幾次失敗後,她把選人目标鎖定在按摩店,以及保姆群體。
吳姐手上的新娘不論年齡長相,一律統一定價,“那些光棍漢根本不挑年齡。我也想找更年輕的,30多歲最好,可沒人幹。”時間久了,吳姐的雪球越滾越大,其他縣的人有時也會慕名找來。而這種生意恰恰是正規婚介機構很少去做的,在他們看來,“那不就是騙人嘛,我們不想出事。”
兩張圖中的新娘為同一人,她至少與兩名光棍結過婚。受訪者供圖
吳姐所在的縣城周邊,還隐匿着不少類似的媒婆。她們的操作流程大抵相同——不提前透露新娘信息,也極少在婚前安排新郎和新娘見面。如果強行要求見面,有媒婆會提出讓男方帶身份證,并且“不能說話,隻能遠遠看一下”。此外,每個地方收費也不大一樣,便宜的一次三四千,貴一些的五六千。有媒婆直接開價兩萬元,“過夜的話,再加2000元。”對于過夜一事,大多媒婆是拒絕的,“那不是介紹賣淫嫖娼嗎?”
“不管是新郎還是新娘,他們都是可憐人,我們是在幫他們。”在吳姐看來,這種做法沒有任何不妥。僅僅靠着做職業新娘的生意,吳姐每年能賺四五萬,“比縣裡拿退休金的老太太掙得多。”她的丈夫和兒子也支持她。為方便母親聯系業務,大兒子還把她接到縣城居住。
“咱是幫人結婚的,不是拉皮條的。”吳姐說,“不信你問小田,我啥時候要求她們過夜?”
縣城裡的外地女人
小田,就是田麗麗。她是吳姐手頭目前最年輕的新娘。
和宋大志辦完儀式被送回按摩店後,她馬上去附近農行取款機上把錢存到自己的卡裡,準備等老家的丈夫沒錢時給他轉過去,“店裡人來人往的,放很多現金不安全。”話是這樣說,但實際上,她的按摩店生意并不好,附近小區的居民更願意去不遠處的盲人按摩店。
這讓田麗麗有些不爽。她覺得總有人給“休閑按摩”貼色情标簽,她堅稱自己從事的是正規按摩。為了證明自己的專業,田麗麗展示了她取得的,一本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監制的《職業資格證書》,證書裡面類别為“保健按摩師”。
田麗麗在足療按摩行業做了20多年,輾轉過沈陽、昆明、武漢、合肥等地。就連她的丈夫,也是在足療店打工時認識的同店保安。結婚後的前兩年,他們還在同一個城市工作。孩子四五歲時,丈夫帶着孩子回了老家,平時在家務農,偶爾打打零工,家裡大部分開銷都是田麗麗承擔。就這樣,她一直把孩子養到了21歲,大專畢業。
隻有過年時,她會回老家待一周。孩子對她似乎沒什麼感情,“明顯和他爸更親”。
對孩子和丈夫,田麗麗謊稱自己是在做保姆——她也的确做過一段時間保姆。在老鄉的介紹下,她到北京照顧失能老人。可這份工作太熬人了,她幾乎全天都要待在老人家裡,給她喂飯、翻身、按摩、端屎端尿,沒有任何喘息時間。半年後,她離開了老人家。
有老鄉建議她報個按摩培訓班,她報了,學得很認真,也順利拿到了證書。起初,她在北京一家按摩店上班,不到一年店鋪倒閉,她又失業了。田麗麗本想留在北京繼續找工作,可年過40,随着身材走樣、皺紋不斷增多,她在這座城市的求職市場上沒有絲毫優勢。在去一家盲人按摩店應聘時,老闆甚至因為她不是盲人,沒有要她。
在北京兜兜轉轉,田麗麗的壓力越來越大。就在她想回老家發展的時候,之前工作過的按摩店老闆打來電話,說在距北京幾十公裡外縣城開了一家按摩店,希望她來幫忙。
縣城位于北京、天津、保定的三角地帶中心,是個傳統農業縣。和北方很多縣城一樣,這裡的年輕人大多外出工作。留在當地的,過着乏味的生活——打工、逛夜市,偶爾去下KTV。
那年,田麗麗43歲。縣城裡的這家按摩店裡算上她,一共隻有兩個員工。為了防止田麗麗和同事接私活,老闆在店裡裝了監控,客人日常消費掃的二維碼是連接老闆的。
彼時算上提成,田麗麗每月能掙五六千元。疫情之後,生意陡然下降,老闆想要關店。對田麗麗來說,這意味着她無處可去了。于是,她提出接手店面,自己當老闆。
“就當租房住了。”田麗麗說,店裡租金每月5000元,為了節約成本,她辭掉了之前的同事。疫情反複下,店裡生意時好時壞。堅持到2021年下半年時,她的人生再次發生變化——一個常來按摩的老太太突然說要給她介紹個兼職。這個老太太就是吳姐。
聽說要和光棍結婚,田麗麗一陣惡心,沒答應。但每次吳姐來按摩,總要跟她念叨這事,還給她看其他職業新娘的視頻——視頻中,新郎新娘端坐在院子裡接受大家圍觀,似乎沒什麼出格的事。吳姐用來說服田麗麗的理由是,“就大半天時間,反正是你外地的,誰也不認識”。她還保證,絕不過夜,不會領證,更構不上重婚罪。
當店裡生意越來越差時,田麗麗心動了。她向吳姐提出“不透露身世、不安排過夜、不發送照片”的要求,否則“誰都别好過”。
“新娘”
2021年冬天,時年46歲的田麗麗接了首單生意——一個當地農村光棍,為了死後能入祖墳,找吳姐安排一日婚。當時,新娘的費用隻有2000元。
第一次做職業新娘,田麗麗有些緊張,她擔心會暴露。為此,她化了濃妝,戴了一頂齊腰的黑色假發,衣服也由鐘愛的黑白灰色,換成了粉色旗袍。外形與平時的自己判若兩人。
男方是個70多歲的老頭。盡管田麗麗做了很多心理建設,但眼看要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人拜堂,她隻能強忍着反胃。“當時大腦一片空白,隻記得些片段”,田麗麗說,這些片段,包括有人強行将兩人腦袋緊貼在一位,有人趁亂摸她的後背與臀部。最讓她别扭的,是和新郎到墳地下跪,對着不認識的人喊爹媽。最終,她拿到了2000元現金,幾斤糖果、瓜子,以及香煙和白酒。
一名正在結“一日婚”的男子。攝影:李禾
回到按摩店後,她還是覺得反胃,但又不想就此退出,“大概還是為了多掙些錢吧。”用了兩三天後,她和那些情緒和解了。她給吳姐發微信說,“這次謝謝了,以後多合作。”
沒過幾天,吳姐給她介紹了第二單生意,男方老家也是當地農村的。這一次,田麗麗沒那麼别扭了。随着結婚次數越來越多,她逐漸專業起來,不僅克服了反胃,還能保持微笑。但她盡量不開口說話,以免熟人通過聲音認出自己。每次,她都要化濃妝、戴假發,隻是穿衣沒那麼在意了,覺得“穿什麼無所謂”。
兩年多下來,田麗麗和當地一些光棍結了婚,也與鄰縣一些光棍結過。結婚費用由最初的2000元,變成了2500元、3000元,直到現在的3600元,“有時候一個月結十幾次,有時候兩三次。除了疫情嚴重的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有婚禮。”這讓她變得習慣和麻木。有幾次,她還和同村的多個光棍結婚,“就是和一個老頭結婚後,沒多久又和同村老頭結婚了。”有時在婚禮現場,還會有之前的“丈夫”來圍觀。
田麗麗說,自己最後的底線是“不過夜”。也的确有光棍提出過加錢過夜的要求,她一概拒絕了,“我隻是當新娘,不是當小姐。”為了避免閑話,她幾乎不主動交當地朋友,有客人按摩時問起她的家鄉,她也會随口說個省份。
靠着這個“副業”,她養活着自己、按摩店,遠方的丈夫和孩子。
丈夫一直以為田麗麗在北京做保姆。今年5月,她險些露餡。彼時,她和一個光棍結婚的視頻被人發到短視頻平台,剛好被丈夫刷到。他把視頻轉給她,“這個人很像你”。
田麗麗吓出一身冷汗。她趕緊解釋,“是挺像,但不是我,我在北京呢。”為了制造在北京工作的假象,她時不時乘大巴去北京,在一個固定的小區門前給家裡打視頻電話,證明自己在北京。到北京後,她還會拍些有明顯标志的視頻和圖片,保存起來,回到縣裡後再隔三差五用這些發朋友圈。
前段時間,她和宋大志結婚時,就在朋友圈發了張自己在陶然亭公園的留影,配文寫道,“今天真熱,來公園避暑是不錯的選擇”——這條信息,有12個人點贊,其中有田麗麗的丈夫,也有媒婆吳姐。
日漸麻木沒能讓田麗麗變得更快樂,她還是覺得做職業新娘不道德。為了讓自己得到救贖,她信過教、拜過佛。她告訴“上帝”和“釋迦牟尼”,自己是在幫别人入祖墳,從沒有害人之心。她也想過離開這個行當,“真沒人逼我幹這個,可我還能做什麼呢?”每次郁悶了,她就找吳姐吐槽。後者開導她,“什麼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
6月中旬搞掂了宋大志的婚事後,吳姐又接了兩次活兒,新娘都是田麗麗。7月2日上午,她突然接到宋金才的電話。幫堂哥接親後,他在家猶豫了一陣,提出想結“一日婚”。
“老弟,你就瞧好吧,上次和你哥結(婚)那個行不行?”吳姐又一次推薦了田麗麗。
“還是換個吧。”宋金才吞吞吐吐起來,“咋說也是我嫂子,總覺得不太好。”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涉采訪對象均為化名)
我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