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孫過庭《書譜》(全文)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羲之雲:“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其徐不足觀。”可謂鐘張雲沒,而羲獻繼之。又雲:“吾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鐘之意也。考其專擅,雖未果于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慚于即事。評者雲:“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研。”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适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鹜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于穴處,反玉辂于椎輪者乎!又雲:“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專工于隸書,伯英尤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則馀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總其終始,匪無乖互。謝安索善尺牍,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辄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雲:“故當勝。”安雲:“物論殊不爾。”于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裡,曾參不入。以于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劄,雖複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托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辄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歎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内慚。是知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餘志學之年,留心翰墨,昧鐘張之馀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鸾舞蛇驚之态,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衆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内,殊衄挫于毫芒。況雲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犢,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複溺思毫厘,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标坐隐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讵若功定禮樂,妙拟神仙,猶埏埴之罔窮,與工爐而并運。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與?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室于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鹹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複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緻之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将迷。假令薄能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讵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趁變适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劄,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回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自。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鐘繇隸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緻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自茲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磋呼,不入其門,讵窺其奧者也!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遺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适,蒙無所從。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叙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将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僞,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至于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範,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綿遠,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蠢不傳,搜秘将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劣紛纭,殆難覼縷。其有顯聞當代,遺迹見存,無俟抑揚,自标先後。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于嬴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複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于率爾,或寫瑞于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牍仍存。觀夫緻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贻謀令嗣,道葉義方,章則頓虧,一至于此!又雲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号,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于紙墨。
粗可仿佛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阙而末逮,請俟将來。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祛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鈎環盤纡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複會其數法,歸于一途;編列衆工,錯綜群妙,舉前人之未及,啟後學于成規;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迹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滞。詭辭異說,非所詳焉。然今之所陳,務稗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緻使摹蹋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曆代孤紹,非其效與?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太史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傳,真行絕緻者也。寫《樂毅》則情多佛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怿虛無;《太史箴》又縱橫争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将贻啴嗳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緻,安有體哉!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裡,苟知其術,适可兼通。
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于精熟,規矩谙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潇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随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于衆術,斷可極于所詣矣。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愈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雲:“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曆,而風規自遠。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标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運。自矜者将窮性域,絕于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磋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斷可明焉。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鋒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貴似。況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撿;躍泉之态,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
縱欲唐突羲獻,誣罔鐘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将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緻。将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于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讵名賞會!非其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假令衆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幹扶疏,淩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阙,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随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于拘束;脫易者失于規矩;溫柔者傷于軟緩,躁勇者過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澀;遲重者終于蹇鈍;輕瑣者淬于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況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于靈台。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镕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叠起,感會無方。至若數畫并施,其形各異;衆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将濃遂枯;泯規矩于方圓,遁鈎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态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譬夫绛樹青琴,殊姿共豔;隋殊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恡筌蹄。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于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于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辄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緻陵诮。餘乃假之以湘缥,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僞,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枥,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不足稱,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幾,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雲:“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
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于将來;徒使繁者彌繁,阙者仍阙。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餘無取焉。
垂拱三年寫記
譯文: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
古來善于書法的,漢魏時有鐘繇、張芝的絕藝,晉朝末期則有了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并稱精妙。〔從漢末到魏晉,是隸書向楷書轉變的時期,在這一變革過程中,張芝、鐘繇、王羲之、王獻之四人都是有繼往開來的傑出貢獻的書法家。他們的作品,已成為了後代學習的典範。特别是王氏父子,對後世的影響尤為深遠。〕
王羲之雲:「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其徐不足觀。」可謂鐘張雲沒,而羲獻繼之。又雲:「吾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鐘之意也。
王羲之說:我近來研究各位名家的書迹,鐘繇、張芝确實超絕群倫,其餘的,都不值得觀賞。可以說自鐘張死後,隻有王氏父子才能繼承他們。王羲之又說:我的書法與鐘繇、張芝比較,跟鐘可以相抗衡,或許可以超過他。張芝的草書,和我不相上下,但張芝精熟,臨池學書,把池水弄得渾是墨色,假如我對書法用功到這個地步,那麼未必就不如他。這是王羲之推許張芝,又自以為超越鐘繇的意思。
考其專擅,雖未果於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慚於即事。評者雲:「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研。」
從王氏父子的專長來考察,雖然沒有完全貫徹前人的規範,但從兼采會通這一點來看,是無愧于書法藝術的。評論者說:他們四位大書法家,可稱得上是古今獨絕,但今人(二王)不及古人(鐘張),古人質樸,而今人美。
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适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鹜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辂於椎輪者乎!
質樸因時代而變化,文采随時尚而轉移。雖然書契的創作,正是為了記錄語言,但由于時代崇尚不同,書風也由醇厚變為浮薄,由質樸變為華采,沿舊推新,那是事物發展的常态。書法能學古而不違背時代,趨今又不與弊俗混同,所謂“文采與樸實配合适宜,才是君子的風度”。何必專守古人,摒棄精美的宮室而穴居于荒野之所,舍棄珍貴的寶車而去乘坐原始的笨車呢。
又雲:「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
(評論者)又說:王獻之不及王羲之,就好像王羲之不及鐘繇、張芝一樣。我以為這種批評隻得到它的大體要點,但沒有說明它的始末原由。
且元常專工於隸書,伯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則餘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總其終始,匪無乖互。
鐘繇專擅長于楷書,張芝尤其精熟于草書,他倆的長處,王羲之都兼而有之。比起張芝的草書,多一樣真書的長處,比鐘繇的楷書,又多一樣草書的專長。雖然從專精這一點說王羲之比他們差些,但他能多方面涉獵,集聚衆長。總的來看,他們彼此互有短長。
謝安素善尺牍,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辄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雲:「故當勝。」安雲:「物論殊不爾。」於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
與二王同時代的謝安素來擅長“尺牍”,瞧不起王獻之的書法。獻之曾精心書寫一信給他,以為一定會得到謝安的賞識并且把它收藏起來,不料謝安即在信的後面寫上了答複送還了他,獻之深以為恨。謝安曾經問過王獻之:你的書法與你父親右軍将軍相比較怎樣?子敬答道:當然比他的好。謝安說:大家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啊!獻之又回答說:一般人哪裡懂得呢!獻之勉強着這樣來回答,來反駁謝安的看法,然而自稱勝過他的父親,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裡,曾參不入。以於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劄,雖複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托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辄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歎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内慚。是知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況且,(做兒子的)應該立身揚名,使父母的名譽也随之顯耀起來。當年曾參經過“勝母裡”,(因憎惡這個名稱),所以不肯進去。而獻之的筆法,是承傳羲之書法的,雖然大略學到了規模法則,其實恐怕還未難全部繼承下來呢!(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裡,曾參不入。這句話有着濃重的封建孝親思想,應予批判。王獻之學習父親的書法而未能很好地繼承,這是藝術問題,與是否“孝順”無關。況獻之在書法上有他的創造,在他父親的藩籬之外,獨樹一幟,對後世的影響很大,造詣雖稍遜其父,實亦一代宗師。虔禮之所以特别貶抑他,是可能有其他原由的。)何況以假托神仙傳授為辭,而恥于推崇家學,用這樣的态度來研究書法,又比面壁而觀好得上我少呢!後來羲之到京城去,臨行時曾在牆壁上題字。獻之偷偷把它擦掉,在原處另行改寫,并自以為寫得很不錯。羲之回來看到了,感歎地說,我去的時候真是醉得厲害呀。獻之聽後,内心才感到慚愧。由此可知,王羲之比起鐘張,那隻有專精與博習的區别,而王獻之比不上王羲之,這是無可置疑的
餘志學之年,留心翰墨,昧鐘張之餘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
我在十五歲的時候,便注意書法的學習,體味鐘繇、張芝書作的偉績,吸取秉承羲之、獻之的法則,深入思考、專心鑽研,時光已過去了二十多年,但還是沒有達到入木三分的程度,但還是堅持不懈地臨池習書,這志向一直沒有改變。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鸾舞蛇驚之态,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衆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内,殊衄挫於毫芒
]鐘張、二王的書法變化多端,有如懸針垂露的異狀,奔雷墜石的雄奇,鴻飛獸散的殊姿,鸾舞蛇驚的狀态,斷崖頹峰的氣勢,臨危地、踞枯木的驚險的情形,有的重似雲崩,有的輕如蟬翼,流暢處,仿佛泉水的流注,頓挫處有如山嶽般安穩。纖細處像新月出現在天涯,疏闊處宛如群星分列于河漢。他們的書法奇妙同于自然,達到了非人力布排的境界。真可謂智慧和技藝皆到好處,心手暢運無阻。他們的用筆都不妄動,每下一筆都有它的理由。在每一筆畫裡面都表現出起伏的異态,在每一點畫之中,毫端均顯現出衄挫的不同氣象
況雲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犢,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複溺思毫厘,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标坐隐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讵若功定禮樂,妙拟神仙,猶埏埴之罔窮,與工爐而并運\。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與?
進一步說,點畫練習得多了,才能夠把字寫好了。要是不深入研習尺牍書法,不放過每一寸光陰來俯案習字,而是拿班超投筆從戎來作擋箭牌,以項籍不肯學習書法而引以為自滿,字的形體,隻是信手揮筆聚墨,心裡不明白臨摹的方法,手下不懂得揮運的道理,這樣要求他寫出美妙的字來,不是很荒謬嗎?然而,有首選的人,最要緊的是要做好根本的修養。揚雄說過詩賦小道而已,大丈夫是不肯從事的,何況沉溺于如何用筆,把精力全放在書法上呢!但集中精神下棋,還可以标榜“坐隐”的美名,醉心于釣魚,也體驗着“行藏”〔出處或行為〕的情趣。何況文字有宣揚禮樂的功能,具有神仙的妙術,象陶匠用陶鈞制作無窮的器皿,象冶煉工用钅盧錘鑄出夫窮的器物,善于創新的人玩味着書法形體氣勢有很多的不同,而好探究精微的人,更從中探索推陳出新的秘奧。但也有自号善于著述的人,隻從前人乞取了一些糟粕,也往往獵取虛名,而精于鑒賞的,才能真正吸取它的精華呢!發源地民是義理的所歸,賢達的人善于兼擅其長。以此寄托其鑒賞的性情,難道也是徒然的嗎?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室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鹹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複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緻之由。或乃就分布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将迷。假令薄能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讵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趁變适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劄,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回互雖殊,大體相涉。
東晉時的士大夫,彼此互相薰陶濡染。至于王氏、謝氏的大族,郗氏、庾氏之輩,縱使未能盡書法的神奇,而大都受到當時書風的影響。距離他們的時代越遠,這門藝術就愈加衰微了。後世書家往往對自己聽來的理論,即使有所懷疑也諱言其疑,反而當作正确的東西向别人陳述。有些人僅懂一些皮毛,就以為得到其根本所在了。古今隔絕,無所質問,假如有所體會,便深深地保守起來緻使其他學習的人茫然不得要領,隻見他人成功的好處,而不了解他們能夠達到至善至美的根由。有些人雖然用好多年在點畫結構上下功夫,但距離規矩還很遠,研究楷書既不得其理解,學習草書也莫明所以。假使精略地了解一些草書,粗疏地學得一些楷法,便偏執自己的看法,跟一般的規律相隔閡。他們哪裡知道,心手交融在一些,就象水同源而異流,轉和用的技法,就象一棵樹而分布着許多枝條。談到通變和适應時用,行書最主要,題榜刻石,自以楷書為先。草書不兼具楷法,似乎近于單調拘謹,楷書不參入草意,殊不免失去“尺牍書”的流動意味。楷書的形體由點畫構成,它的精神由轉折響應來體現。草書的使轉掌握不好,便不成樣子,楷書欠缺點畫功夫,還可以粗糙地書寫成文。彼此間回環交錯,雖有不同,但大體上都是互相有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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