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高:一串鑰匙

天天見聞 天天見聞 2024-10-13 社會 閱讀: 17
摘要: 從床上慢騰慢騰下來,習慣性地從牆頭取下那串鑰匙,蠻卵卻發愣了。他們臨走時都給出了一把鑰匙,現都吊在蠻卵的腰上。蠻卵甩掉襖子,一鎬一鎬地松,一鋤一鋤地刨,漫天大霧的墳場裡,隻聽見鎬頭紮進土裡的悶響聲,鋤刃插進土裡的嚓嚓聲。而眼下隻有那串鑰匙,随着蠻卵一鋤一鋤地使力,在叮叮發聲。

眼睛一睜,醒了。

卻不是表嬸娘“小蠻子小蠻子”的叫聲給喚醒的。表嬸娘已給裹進白布,停放在堂屋裡的鋪闆上,三天三夜了。

起身套上襖子,蠻卵這才覺出自己是痛醒的。這痛啊,發自心窩子。

從床上慢騰慢騰下來,習慣性地從牆頭取下那串鑰匙,蠻卵卻發愣了。今天要送表嬸娘上山的嘛,巡,巡,巡,還去巡個球的村喲!蠻卵怕巡村耽誤了時辰,又把那串鑰匙挂回那顆釘子上。

但蠻卵又發愣了。那串鑰匙,可是村裡家家戶戶的鑰匙,帶上嘛,還是帶上嘛,就算是自己領着全村男女老少,送送表嬸娘了。便又把那串鑰匙取下,吊在腰間的皮帶上。

輕手輕腳捱到門邊,悄悄咪咪打開門扇,蹑手蹑腳出得耳房,隻見滿院子都是清冷清冷的白霧。冷冽的寒氣嗆得蠻卵喉頭發癢,他趕忙把喉頭猛一收緊,強擠出一些口水咽下去潤住。

快莫咳出來哈,快莫咳出來哈!他氣惱着警告自己,生怕驚擾了堂屋裡的表嬸娘。

柴房的屋檐下,鑰匙的叮叮聲驚醒了老白鵝。她從窩棚裡伸出頂着個肉球的腦袋和又黃又長的嘴殼,兩隻眼睛瞪得溜圓。見是蠻卵,就沒吱聲。

掮上鎬頭、鋤頭和鋼釺,返手掩上柴門,蠻卵走上懸在半山腰上的那半邊村街,去山嘴的墳場。他得把表嬸娘的壽山門先刨出來,敞開。

“壽山”,是給活人預先拱下的,埋進逝者後,就叫“墳山”了。

嚴嚴實實的白霧裡,村子一片死寂。不是村子還沒睡醒,而是整個空了。家家戶戶人去屋空,門戶緊閉。他們臨走時都給出了一把鑰匙,現都吊在蠻卵的腰上。

淡淡微風拂過,村街上白霧缭繞,更顯空空蕩蕩,隻響着蠻卵的腳步聲,和鑰匙相互碰撞的叮叮聲。

蠻卵梗起頸子,撅起嘴皮,對那些緊閉的門戶,瞟都懶得瞟一眼了,心窩子裡堵起氣來:你們看着你們看着,沒得你們,我照樣能把表嬸娘好好送走。

特别是經過街尾姜疤子的老屋時,蠻卵更氣。

他甚至在心裡蠻橫地氣恨姜疤子:其他人不曉得表嬸娘走了,可你姜疤子應該曉得;其他人沒能回來送送表嬸娘,可你姜疤子應該回來。

但鑰匙的叮叮聲,又讓蠻卵氣恨不起來:人家每家每戶,包括姜疤子,你沒通知任何人,不也照樣跟着來了嗎?嗐——!蠻卵重重地吐出一口白氣,那白氣一下子就跟白霧攪到一起去了。

這壽山,還是蠻卵領着人給表嬸娘拱下的,那年表嬸娘剛滿七十。都二十五年了,山門前的壘土早已闆結。蠻卵甩掉襖子,一鎬一鎬地松,一鋤一鋤地刨,漫天大霧的墳場裡,隻聽見鎬頭紮進土裡的悶響聲,鋤刃插進土裡的嚓嚓聲。

使鋼釺把壽山門撬開後,蠻卵已是渾身汗熱。

他不敢怠慢,甩着空手回到院裡,把壽材蓋闆取掉,壽材抽來立起,腦殼跟肩膀蜷縮進壽材的槽子裡,一狠勁,把壽材給拱了起來。

“壽材”,是給活人預先備下的,入殓逝者後,就叫“棺材”了。

蠻卵得把表嬸娘的壽材,拱到墳地裡去。

老白鵝出得窩棚,費勁地踱着方步搖擺過來,默默地瞅着。

表嬸娘不是啥大戶人家,所備的壽材不算講究,隻是輕薄的杉木闆,但還是有百十來斤。蠻卵已不是往日的“小蠻子”,滿打滿算也該六十出頭了,拱着這麼個跟自己差不多長的笨重物件,着實有點吃力了。

快莫撂擱了哈,快莫撂擱了哈!蠻卵氣恨着警告自己。那一串叮叮作響的鑰匙,也像一村子的老少一樣,在叽叽喳喳地警告着。

蠻卵想到了大夥兒還在村裡時,凡做白喜,那排場,那講究,嗐——

時辰一到,棺蓋一阖,擡喪匠些一聲吼,把擡喪杠穩穩地掮上,齊齊整整踩出步子去。靈屋、草龍、銘旗、孝燈、魂橋、放生籠等祭品,在送葬隊伍的簇擁下,也緩緩起行。

一般的逝者,給擡着走過村街。講究些的,還得給擡着繞到山下,繞過祖祖輩輩開墾留存的田地,自己種下的莊稼。再講究一些的,還請三兩個吹鼓手,一路上嗚嗚咽咽,吹落送葬人更多的淚來。

在去往墳場的一路上,棺椁是不得沾地的,擡喪匠些累了,隻得每人用一根齊肩高的木棒,同時将擡喪杠拄上,以使棺椁懸在空中不至于落地,自己才可稍作歇息。

為弄出些悲情,也為協調步點,擡喪匠些還要号喪。蠻卵年輕時身闆結實,一身氣力,常常擡喪,漸成領杠,又因嗓門粗放,還成了領号……

号兩句?此時獨力支撐的蠻卵,在跟自己講起了商量。他覺得今天雖不排場,但還是應講講儀式。鑰匙的叮叮聲,好像也在附和。

号兩句就号兩句嘛。蠻卵扯開粗嗓号了起來。

一踩東方甲乙木,子孫代代居福祿。

二踩南方丙丁火,子孫代代發家夥。

三踩西方庚辛金,子孫代代起隆鑫。

四踩北方壬癸水,子孫代代抱富貴。

五踩中央戊己土,子孫壽元如彭祖……

嘴巴跟着腦殼,給壽材槽子罩着,蠻卵的号喪聲有點甕。

蠻卵給壽材壓蝦了腰身,壽材就像自己長了一雙腿腳,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

好不容易卸下壽材,蠻卵不敢怠慢,甩着空手回轉去背壽材蓋闆。

擱下壽材蓋闆,蠻卵又回轉去背表嬸娘。

裹在白布裡的表嬸娘,早已僵硬。蠻卵把她直直地背在背上,腰蝦得更彎。那串鑰匙直直地懸在了腰外,沒了碰撞,幾乎沒了吵嚷聲。想想自己跟表嬸娘相處了五十多年,蠻卵的心窩子痛得更兇。他趕忙緊閉了幾下眼皮,生怕眼睛汪起淚水後模糊了眼光,生怕摔了跟頭驚擾了表嬸娘。

表嬸娘給他的恩情啊,可不是幾滴眼淚就能回報的……

請表嬸娘入棺,把棺材闆阖上,蠻卵撿起鋼釺,一點一點地撬動棺材,往墓室裡送。棺材自尾至頭完全進入墓室後,有點斜,蠻卵卻不急着撥正。

把棺材撥正,是埋葬逝者的一個重要當口,得等到時辰正點到來。

白霧已經消散些許,有熹微的陽光弱弱地開始透射。

正點到。蠻卵不敢怠慢,使鋼釺一點一點把棺材撥正。

幾次趴到墓室門口審驗後,确認棺材已經撥正無誤了,蠻卵這才封上墓門,開始回填墳前的泥土。

封墳,好像才是真正陰陽兩隔。要在以前,這時得有人大哭特哭。而眼下隻有那串鑰匙,随着蠻卵一鋤一鋤地使力,在叮叮發聲。蠻卵覺得是全村人都在吵嚷哭泣,自己也忍不住開口哭了起來。

一鋤埋我娘的腳,你在陰裡睏得着。

二鋤埋我娘的腰,你在陰裡莫得焦。

三鋤埋我娘的頭,娘你陰裡少憂愁……

蠻大爺,蠻大爺,蠻大爺吔——

有人在喊。

院子裡的老白鵝也警覺到了動靜,嘶啞地報起警來。

是小柳,老熟人了。小柳是縣檔案局的幹部,給抽調下來駐村,當着啥第一書記。小年過後她隔三岔五地來,今天又來了。

小柳二十多歲,說是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一張小圓臉上還滿是稚氣。蠻卵總是猜疑,這花花兒好像在打着啥鬼算盤。

喊那麼大聲做啥子?我耳朵還沒聾哩!蠻卵接了話。他在村街上,在使鋼釺撬一坨石頭。那石頭有點大,他一人抱不動,隻得這樣讓它一下一下地朝院子的方向滾。

小柳支好電瓶車腳架,緊着腳步趕過來。蠻大爺,你弄石頭做啥子嘛?

村子不養人,還不能養豬嗎?

砌豬圈?你不是有了個大豬圈嗎?

添人添碗筷,添豬添食槽。根娃喊我今年給他多喂三頭豬哩。蠻卵到底還是窩不住心下的得意。

嗬喲,去年五頭,今年又加三頭,八頭哩,你喂得過來嗎?

多?比起全村走掉的人,還差得遠哩!

講老實話,去年那五頭,毛收入好多?我會保密的。

蠻卵當然不怕小柳出去張揚,他也就是要在這花花兒面前張揚張揚:以毛豬賣,每斤三十元,每頭二百斤左右,你自己算,你自己算算。

小柳一默,随即眼口大張,嗬喲,蠻大爺,不得了哦!難怪不得,别人鬧着跳着要當建卡貧困戶,你卻整死都不幹。

我有手有腳有氣力,咋會去吃那飯?蠻卵狠勁一撬,小柳伸手幫着一翻,石頭就又滾了一個面。

我倒認為你莫再喂豬,也莫再種地了。再說,你是上年紀的人了。

蠻卵沒睬她,心下卻在輕蔑她:你花花兒懂個啥?我的豬,是糧食豬,是根娃給我下了訂單的。我種紅苕,紅苕渣可以喂豬,紅苕藤也可以喂豬;種苞谷,苞谷可以喂豬,苞谷稈打成渣渣發酵後也可以喂豬。打下的稻米,我一個人吃不完,又賣不起價,我還不是可以煮成米飯喂豬。要不,咋那麼值錢喃?

小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讨好:蠻大爺,我是擔心你累着了。

兩人好弄歹弄,終于把石頭滾進了院子裡。

老白鵝跟小柳是老熟人,已用不着伸頸偏頭謹防着她,就慢騰騰踱一邊去了。

早晨才巡了村,那串鑰匙已暫時用不着,蠻卵就從腰間取下來,挂回屋裡去,順手帶出錘子、錾子,開始叮叮當當地打起豬食槽來。小柳蹲在一旁,跟他說着話。

蠻大爺,這幾天,我打手機你不接,我發微信你也不回,叫我好擔心哦。是機子出問題了嗎?要是真出問題了,我帶出去給你修修。

是信号在日怪嘛。蠻卵明明是心裡不舒服才沒接,卻往一邊扯。

我今天來,就是要通報你一聲:縣上說了,你們這一碗水村,電網改造不搞了,電視信号線、廣播信号線和寬帶信号線不拉了,通村水泥路也不修了……

蠻卵心裡一下子鬼火沖。他把氣撒在了手裡的錘子上,敲打得很猛。

小柳莫奈何地說,縣上的意思是,這一碗水村雖然是個空村,卻不是貧困村,享受不到脫貧政策。再有,這村子也沒得必要存在下去了……

蠻卵猛地停下了敲打,惡狠狠地剜了小柳一眼,吓得那花花兒不敢再往下說了。

去去去,蠻卵回嗆小柳,去跟你的上級講,隻要我蠻老頭還在,這一碗水村就還會在!隻要我蠻老頭還有一口氣,就不會稀罕啥破政策!

随即,兩人都不開腔了。

這幾個火急火燎的問題,都是老問題,多年前就擺出來了。

那截高壓電線,還不是自己這陽縣死皮賴臉搭人家中縣的,都三四十年了,從沒換過,已嚴重老化,不大過電了。以前家家戶戶的電燈,像肺痨鬼的臉子一樣,紅得發暗,哪個咳嗽兇了,都可能給震熄。

寬帶信号線你不拉,但電視信号線早就應該拉通。蠻卵一直用着的是“小鍋蓋”,那東西雖能接收很多個台的電視,可都是衛星電視,就是看不到自己陽縣的有線電視。

拉電視信号線你怕花錢,至少廣播線你要拉一條,讓我聽聽我們陽縣的事情噻。

還有,那條僅僅一公裡的通村路,早該改成水泥路了,周圍幾個中縣的村子,水泥路都洋歪歪地走兩三年了。人家大貨車、小轎車、摩托車、電瓶車,在上面跑得溜溜的,着實讓蠻卵心生氣恨……

到底還是小柳故作輕快,打破了沉默。咦,老表嬸婆婆喃,今天咋沒聽見她的聲音喃?

蠻卵沒搭理。

小柳立起身來,搓搓手。我去看看她。我還打算中午氣溫起來時,給她揩揩身子哩。

蠻卵這才悶出一句:走了。

走……了?小柳愣住了。

都上了山了。昨天。

小柳的眼裡,盈出些淚來。蠻大爺,你咋不說一聲喃?

她不想驚擾别人。

多好的老表嬸婆婆喲,悄無聲息的,說走就走了。墳墓在哪裡?我得去看看。

快莫去驚擾她哈。

小柳歎息一聲,說那等到了清明,請你帶我和以前一直照顧她的志願者,去她墳前,給她老人家點炷香。

蠻卵繼續一錘子一錘子、一錾子一錾子地打豬食槽。

見蠻大爺神色憔悴,兩眼布滿血絲,絡腮胡都快長一臉了也沒剃,小柳又一聲歎息。蠻大爺,老表嬸婆婆一走,這一碗水村子裡,就實實在在地隻剩你一個人了。你得照顧好自己,一有啥事就給我打電話,我随叫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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