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黄道周《手札》
悲歌人物黄道周
在由明入清的时代大变故中,有两个文人被历史作出两种不同的判断。一个是大诗人钱谦益,曾为东林领袖、朱明重臣,然而却手举白幡投降清军,出卖了人格和灵魂,最后被纳入“贰臣”逆子之列;另一个是博学多闻的学问家黄道周,在朱明朝廷上屡遭贬谪,崇祯吊死煤山后却揭竿而起,以一介文人之力企图抗清复明,最后宁死不降,慷慨就义,被清廷谥为“忠端”。
这里有一个价值判断,叛逆变节行为,即使是其敌人,也是不屑的。
黄道周以学者名世。他精通经史、诗赋、天文、历法、数学,绘画亦见功力。书法只是他“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的小道。然而,他的书法惊世骇俗,不仅有异于文征明、董其昌一路的温雅秀润,而且与徐渭式的粗犷豪放拉开了距离,以其戈戟森厉、生拗横肆的个性化书风辉映于书法史的天空。
他的戈戟森厉生拗横肆来自于他“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畏而忌之”的人格力量。当年,魏忠贤一伙左右朝政,虐焰方炽。黄道周愤其祸国殃民,与同列文震孟等相约:“尽言报国”。上朝下班,魏忠贤所到之处,“士大夫遮道拜伏”,唯唯诺诺,唯有黄道周一人旁若无人傲首阔步。在充经筵展书官时,按制度规定,经筵展书官奉书“必膝行前”,黄道周独以平步而进。这种气格不是一般文人士大夫所能达到的。
他的戈戟森厉生拗横肆又源于他一生不寻常的经历。为了实现其尽言报国的思想,位卑未敢忘国忧,只要有说话的地方和自由,他始终无法放弃他的话语权。为了拯救故相钱锡龙,他二次上书,与阉党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结果钱锡龙得以免死,他自己却连降三级。因为上疏得罪了崇祯,被斥为民回家种地,也没有往心里去。复官以后他又不改初衷继续抗疏直谏,似乎有说不完的想法,提不完的批评,上不完的弹劾。崇祯烦了,掷下一句“尔一生学问止成耳。”——让人咽不下挑不动的话。即使在龙颜不悦的情况下,他还要“硬头颈”,还要分个青红皂白:“臣敢将忠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独立敢言为,岂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耶?忠不别,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当面顶撞了皇帝。难道真的吃了豹子胆?史载,黄道周还曾两次被陷入狱论死。处分降级不怕、撤职不怕,杀头坐牢也不怕。有此三不怕,你又奈何黄道周呢?解析只有一个:无私才能无畏。然而,引起我深深同情的却是,天下乃一姓之天下,社稷乃一家之社稷,朱明皇帝家的事你瞎操心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明人项穆论书,说是“书之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可以肯定这样一个说法:黄道周的书法是其人生积蕴与感受的外化。他的戈戟森厉,他的生拗横肆,其实都是他不平凡的人生和人格在艺术上的一种宣泄与发挥。它不是天生俱来的,也不是斤斤于笔墨就可以学得的。“纸上得来终觉浅”——联想到今日书法盛行学汉魏、学明清,夸张变形,终因少了字外功夫,看上去新潮或前卫,然只得其皮毛耳,等待他们的也只能是热闹一阵以后的无声无息。
在当年也算热闹的书坛,也有张三、李四的排座次,也有米、张、邢、董的并肩王。黄道周的书法不同流俗,也许不入某些人的法眼。可是,在今天,在时间的法则面前,在人稠众广的冷漠与寂寞之后,又有谁能够将黄道周排挤出优秀的书法家行列之外呢?
黄道周留在人间的笔墨一是小楷二是行草书,在明代书坛上都可谓独树一帜。其艺术成就和创造性,以我看来都不在董其昌、王铎一类所谓的大家之下。当年炙手可热的魏忠贤罗织罪名绞杀前六君子、后七君子,复社领袖张溥在恐怖与血腥中打出“兴复古学、务为有用”的旗帜,并在虎丘召开万人大会,其实质却是“清君侧,救世风”,让人感受着中国士子“一人倒下了,千万人继起”的悲壮氛围。黄道周没有抽身于历史的刀光剑影之外,而是挥动起他的大笔,以铁划银钩般的笔力,为东林党人、复社的两位重要人物周顺昌和张溥,书写了神道卷和墓志铭。相比与张瑞图为魏忠贤建生祠书碑,其精神与气格,孰高孰低,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也会对书法作种种猜想,最重要的一个想法却是——书法是处于诞生状态的语言,自由的语言——所谓以笔墨悟道,它是以一个人的生命内动力为根本的。它不为金钱而诞生,也不为谋取一官半职而诞生,只为自由的语言而诞生。
崇祯十七年(1644)年,已经告病在家的黄道周闻明亡,“袒发而哭者三日”。然后,欲挽狂澜于既倒,临危受命,组织力量抗清,不成,终于被执。清廷置酒席,劝之降,他骂而不食,吟诗八章,神态自若。幽拘于南京死牢,他绝食十有四日,惟求一死。在死神没有降临之前,著诗、作文、写字。“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力以大字竟之。又索纸作水墨大画二幅,残山剩水,长松怪石,逸趣横生,题识后加印章,始出就刑。”拖着沉重的镣铐一路走来,照样是傲首阔步,照样是旁若无人。时不时地,他还抬眼望向远处,望向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只是那天空已经不再蔚蓝了。走着,走着,行至东华门,他再也不走了,一屁股坐于地上说:“此与高皇帝(朱元璋)陵寝近,可死矣!”遂英勇就义。死后,人们在收敛他的尸体的时候,这才发现他衣袍的内衬上,有血书“大明孤臣黄道周”七个大字,一个“孤”字,让他深深体味了孤独与独立难支的悲哀。然而在这悲哀之上,应该还有气贯长虹的精神之光。内衬边上还有几行小字,曰: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
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一副悠然自得的镇定,一腔视死如归的从容。好像他不是去赴死神的约会,而是像往常一样告诉家人,他又要出一次远门,用不着牵挂——千里万里日月相随,长相随。
是啊!当一个人明白了死生之大义以后,“砍头只当风吹帽”,他也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与勇敢。我甚至猜想,他于狱中书写的那些字画如果能够流传于世,那一定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灵动,一种变幻莫测的奇崛,精彩到极致,绝妙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因为“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换一种说法,那是“黑暗中开花的美。” (据《文汇报 文/刘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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