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谭》原版全文
《菜根谭》书名来历
大家知道洪应明写《菜根谭》很了不起。其实,他被一文钱逼得没路可走的时候,还能把持节操和品格,坚守理念,甘于淡泊,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洪应明早年是一位热血青年,热衷世事,到后来,他却归心事仙佛,并著有《仙佛奇踪》四卷,由此可知作者饱经忧患,所历风波顿挫,当是不可言喻。
冯梦桢在《仙佛奇踪》中的《寂光镜引》中谈到:“洪生自诚氏,幼慕纷华,晚栖禅寂”。
明神宗万历年间,洪应明曾居住在南京秦淮河一带,潜心著述。
洪应明住的地方,土质很差,农民种的蔬菜长得也不怎么旺,收成很差,生活很苦。
农民将自己种的蔬菜拿到集市场上去卖,菜根苦涩又压称,买的人一般会去掉菜根, 这样一来,农民的收入就更低了。
洪应明当时生活也非常清苦,看到大把的菜根被丢掉感觉很可惜,就想将菜根取走,但又不愿亏欠人家什么,就出一点钱将菜根买走。
时间长了,当地的人都称洪应明为“傻菜根”。
一日,友人于孔兼(明朝东林党成员)到家中拜访洪应明。洪应明以菜根咸菜和米粥相待,于孔兼品尝后,拍桌叫好。洪应明用菜根腌制的咸菜,色泽黑亮,咸香爽脆,无菜根的苦涩,相较普通的咸菜,菜根别有一番滋味。
于孔兼问其中的道理,洪应明说:菜根味道苦涩,普通人稍尝试,就丢掉了。我觉得很可惜,所以,就将这些菜根腌制成了咸菜。我的菜根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我知道,美味急不得。我先将菜根用盐腌制,发酵一年后,去除菜根的苦涩,逼出菜根的香气。然后再用水去除菜根中的盐,在太阳下晾晒三日,让菜根更有嚼劲。最后,菜根佐以花椒等香料,再腌制七日,才能端上饭桌。
于孔兼不禁感概道:“性定菜根香”。菜根本是弃物,而菜根之香,只有心性澹泊沉静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真味。也只有如洪应明这样淡泊之人,才能将菜根这丢弃之物,制作的如此美味。
他的《菜根谭》最后以菜根命名,也正是缘于这一特殊的经历。
菜根谭(清刻本)
●修身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
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
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
为善而欲自高胜人,
施恩而欲要名结好,
修业而欲惊世骇俗,
植节而欲标异见奇,此皆是善念中戈矛,理路上荆棘,最易夹带,最难拔除者也。
须是涤尽渣滓,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
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
能重名义,又复重一重名义之念。
是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此处拔除不净,恐石去而草复生矣。
纷扰固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
故学者当栖心元默,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终累乎理趣;
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想否。
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
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
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
时时检点,到得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
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
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儆惕惰气;
心不可放,而放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
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击撞;
麋鹿性逸,因豢养而受羁縻。
可见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学者不可不力为扫除也。
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
纤尘不染,方解开地网天罗。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
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
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
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
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心是一颗明珠。
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
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洗涤最难。
故学者不患垢病,而患洁病之难治;不畏事障,而畏理障之难除。
躯壳的我要看得破,则万有皆空而其心常虚,虚则义理来居;
性命的我要认得真,则万理皆备而其心常实,实则物欲不入。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
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
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
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赧;
红颜失志,空贻皓首之悲伤。
以积货财之心积学问,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以爱妻子之心爱父母,以保爵位之策保国家,出此入彼,念虑只差毫末,而超凡入圣,人品且判星渊矣。人胡猛然转念哉!
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
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挹损。
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
驰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
容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
消得家庭内嫌雪,才为火内栽莲。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意兴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
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
故君子不能灭情,惟事平情而已;
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
欲遇变而无仓忙,须向常时念念守得定;
欲临死而无贪恋,须向生时事事看得轻。
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
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
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应酬
操存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
应用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士君子之涉世,於人不可轻为喜怒,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
于物不可重为爱憎,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
倚高才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
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心体澄彻,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
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当是非邪正之交,不可少迁就,少迁就则失从违之正;
值利害得失之会,不可太分明,太分明则起趋避之私。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
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
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
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伺察以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养智;
奋迅以为速者,多因速而致迟,故君子以重持轻。
士君子济人利物,宜居其实,不宜居其名,居其名则德损;
士大夫忧国为民,当有其心,不当有其语,有其语则毁来。
遇大事矜持者,小事必纵弛;
处明庭检饰者,暗室必放逸。
君子只是一个念头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处密室若坐通衢。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其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
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
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
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
得此意以持身涉世,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矣。
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
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其道只在一恕字。
今人皆恕以适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
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
随时之内善救时,若和风之消酷暑;
混俗之中能脱俗,似淡月之映轻云。
思入世而有为者,须先领得世外风光,否则无以脱垢浊之尘缘;
思出世而无染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无以持空寂之后苦趣。
与人者,与其易疏于终,不若难亲于始;
御事者,与其巧持于后,不若拙守于前。
酷烈之祸,多起于玩忽之人;
盛满之功,常败于细微之事。
故语云:“人人道好,须防一人着脑;事事有功,须防一事不终。”
功名富贵,直从灭处观究竟,则贪恋自轻;
横逆困穷,直从起处究由来,则怨尤自息。
宇宙内事要力担当,又要善摆脱。
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
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礼,则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
御事而留有余,不尽之才智,则可以提防不测之事变。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
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仍集。
仇边之弩易避,而恩里之戈难防;
苦时之坎易逃,而乐处之阱难脱。
膻秽则蝇蚋丛嘬,
芳馨则蜂蝶交侵。
故君子不作垢业,亦不立芳名。只是元气浑然,圭角不露,便是持身涉世一安乐窝也。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
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
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
落落者,难合亦难分;
欣欣者,易亲亦易散。
是以君子宁以刚方见惮,毋以媚悦取容。
意气与天下相期,如春风之鼓畅庶类,不宜存半点隔阂之形;
肝胆与天下相照,似秋月之洞彻群品,不可作一毫暧昧之状。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势之念自轻;
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鸿未至先援弓,兔已亡再呼犬,总非当机作用;
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
从热闹场中出几句清冷言语,便扫除无限杀机;
向寒微路上用一点赤热心肠,自培植许多生意。
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
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盂水同圆。
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
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不然操持未定,应用未圆,恐一临机登坛,而上品禅师又成一下品俗士矣。
廉所以戒贪。我果不贪,又何必标一廉名,引来贪夫之侧目。
让所以戒争。我果不争,又何必立一让地,以致暴客之弯弓。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变;
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
处世而欲人感恩,便为敛怨之道;
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
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动,则愆尤自少;
应事若流水落花悠然而逝,则趣味常多。
君子严如介石而畏其难亲,鲜不以明珠为怪物而起按剑之心;
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鲜不以毒螫为甘饴而纵染指之欲。
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纵纷若乱丝,终当就绪;
待人无半毫矫伪欺隐,虽狡如山鬼,亦自献诚。
肝肠煦若春风,虽囊乏一文,还怜茕独;
气骨清如秋水,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
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
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
涉世者宜蕃择之,慎毋贪黄雀而坠深井,舍隋珠而弹飞禽也。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之人;
构千楹而招来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以庇孤寒之士。
解斗者助之以威,则怒气自平;
惩贪者济之以欲,则利心反淡。
所谓因其势而利导之,亦救时应变一权宜法也。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雪忿不若忍耻为高。
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若直节为真。
救既败之事者,如驭临崖之马,休轻策一鞭;
图垂成之功者,如挽上滩之舟,莫少停一棹。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
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杨修之躯见杀于曹操,以露己之长也;
韦诞之墓见伐于钟繇,以秘己之美也。
故哲士多匿采以韬光,至人常逊美而公善。
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奋迅,常患以奋迅而成卤莽,故当抑其躁心;
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缩,故当振其惰气。
望重缙绅,怎似寒微之颂德。
朋来海宇,何如骨肉之孚心。
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
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能及圆融。
●评议
物莫大于天地日月,而子美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事莫大于揖逊征诛,而康节云:“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人能以此胸襟眼界吞吐六合,上下千古,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自经纶万变而不动一尘矣。
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
小人好名,犹怀畏人之心。
故人而皆好名,则开诈善之门。
使人而不好名,则绝为善之路。
此讥好名者,当严责君子,不当过求于小人也。
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
深仇常自爱中来,达人宜远刀头之蜜。
持身涉世,不可随境而迁。
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霾翳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坻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
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
作人要脱俗,不可存一矫俗之心;
应世要随时,不可起一趋时之念。
宁有求全之毁,不可有过情之誉;
宁有无妄之灾,不可有非分之福。
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加一番修省,可释冤而增美;
欺人者非福,而受人欺者遇一番横逆便长一番器宇,可以转祸而为福。
梦里悬金佩玉,事事逼真,睡去虽真觉后假;
闲中演偈谈元,言言酷似,说来虽是用时非。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他会受;
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
荣与辱共蒂,厌辱何须求荣;
生与死同根,贪生不必畏死。
作人只是一味率真,踪迹虽隐还显;
存心若有半毫未净,事为虽公亦私。
鹩占一枝,反笑鹏心奢侈;
兔营三窟,转嗤鹤垒高危。
智小者不可以谋大,
趣卑者不可与谈高。信然矣!
贫贱骄人,虽涉虚骄,还有几分侠气;
英雄欺世,纵似挥霍,全没半点真心。
糟糠不为彘肥,何事偏贪钩下饵;
锦绮岂因牺贵,谁人能解笼中囮。(囮:é)
琴书诗画,达士以之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
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子徒玩其光华。
可见事物无定品,随人识见以为高下。故读书穷理,要以识趣为先。
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
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
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
故君子虽重廉介,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
虽戒痴顽,亦不必有察渊洗垢之精明。
密则神气拘逼,疏则天真烂漫,此岂独诗文之工拙从此分哉!吾见周密之人纯用机巧,疏狂之士独任性真,人心之生死亦於此判也。
翠筱傲严霜,节纵孤高,无伤冲雅;
红蕖媚秋水,色虽艳丽,何损清修。
贫贱所难,不难在砥节,而难在用情;
富贵所难,不难在推恩,而难在好礼。
簪缨之士,常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节致忠;
庙堂之士,常不及山野之夫可以料事烛理。
何也?彼以浓艳损志,此以淡泊全真也。
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
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
古人闲适处,今人却忙过了一生;
古人实受处,今人反虚度了一世。
总是耽空逐妄,看个色身不破,认个法身不真耳。
芝草无根醴无源,志士当勇奋翼;
彩云易散琉璃脆,达人当早回头。
少壮者,事事当用意而意反轻,徒泛泛作水中凫而已,何以振云霄之翮?
衰老者,事事宜忘情而情反重,徒碌碌为辕下驹而已,何以脱缰锁之身?(翮:hé)
帆只扬五分,船便安。
水只注五分,器便稳。
如韩信以勇备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见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皆以十分取败者也。
康节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旨哉言乎!
附势者如寄生依木,木伐而寄生亦枯;
窃利者如营虰盗人,人死而营虰亦灭。
始以势利害人,终以势利自毙。势利之为害也,如是夫!
失血于杯中,堪笑猩猩之嗜酒;
为巢于幕上,可怜燕燕之偷安。
鹤立鸡群,可谓超然无侣矣。然进而观于大海之鹏,则眇然自小。
又进而求之九霄之凤,则巍乎莫及。所以至人常若无若虚,而盛德多不矜不伐也。(眇:miǎo)
贪心胜者,逐兽而不见泰山在前,弹雀而不知深井在后;
疑心胜者,见弓影而惊杯中之蛇,听人言而信市上之虎。
人心一偏,遂视有为无,造无作有。如此,心可妄动乎哉!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
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
车争险道,马骋先鞭,到败处未免噬脐;
粟喜堆山,金夸过斗,临行时还是空手。
花逞春光,一番雨、一番风,催归尘土;
竹坚雅操,几朝霜、几朝雪,傲就琅玕。
富贵是无情之物,看得他重,他害你越大;
贫贱是耐久之交,处得他好,他益你反深。
故贪商羽而恋金谷者,竟被一时之显戮;
乐箪瓢而甘敝缊者,终享千载之令名。(缊:yùn)
鸽恶铃而高飞,不知敛翼而铃自息;
人恶影而疾走,不知处阴而影自灭。
故愚夫徒疾走高飞,而平地反为苦海;
达士知处阴敛翼,而巉岩亦是坦途。
秋虫春鸟共畅天机,何必浪生悲喜;
老树新花同含生意,胡为妄别媸妍。
多栽桃李少栽荆,便是开条福路;
不积诗书偏积玉,还如筑个祸基。
万境一辙,原无地著个穷通;
万物一体,原无处分个彼我。
世人迷真逐妄,乃向坦途上自设一坷坎,从空洞中自筑一藩蓠。良足慨哉!
●闲适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
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著的才是高手;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龙可豢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
鼎镬可及宠利之流,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
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
高车嫌地僻,不如鱼鸟解亲人。
驷马喜门高,怎似莺花能避俗。
红烛烧残,万念自然厌冷;
黄粱梦破,一身亦似云浮。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
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
樽垒边幕天席地,时时共造化氤氲,孰谓醉非禅?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
机息坐忘盘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昴藏老鹤虽饥,饮啄犹闲,肯同鸡鹜之营营而竞食?
偃蹇寒松纵老,丰标自在,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花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橐龠,人物的根宗。
静处观人事,即伊吕之勋庸、夷齐之节义,无非大海浮沤;
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鹿豕之顽蠢,总是吾性真如。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
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闲观扑纸蝇,笑痴人自生障碍;
静觇竞巢鹊,叹杰士空逞英雄。(觇,窥也。――《说文》)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
悟入无坏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木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魂梦亦爽;
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
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
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
“山写照”“水传神”,识吾真面目,方可摆脱得幻乾坤。
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
贫贱得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
人诚想念到此,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
鸥凫共浴,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
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
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
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
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
一条竹杖挑风月,挑到时也要息肩。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
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
忽睹天际彩云,常疑好事皆虚事;
再观山中闲木,方信闲人是福人。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
北邙山未省留闲地,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
漫履楸枰观局戏,手中悟生杀之机。
芳菲园林看蜂忙,觑破几般尘情世态;
寂寞衡茅观燕寝,引起一种冷趣幽思。
会心不在远,
得趣不在多。
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
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概论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
“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戏弄;
天地原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想到白骨黄泉,壮士之肝肠自冷;
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开。
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
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
霁月光风,草木欣欣,
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
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切莫放手。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
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
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矣。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
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
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嗜。
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
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
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