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亦男导演的《南方车站的聚会》终于在年末跟中国观众“聚会”，有人品之如烈酒，越看越振奋人心，将其誉为中国的黑色电影，也有人视为形式大于内容的“纸老虎”，越看越像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姊妹篇，甚至是其低配版。笔者认为，如果将其放置到社会学与中国电影史双重视域下进行考察，便可以体会到它的珍贵。电影将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空间进行了强有力的镜像呈现，拓宽了中国电影叙事空间的范围，生成了新空间。其中，新空间内的秩序失控、欲望横流、信任缺失，又反映着市场经济背景下的中国社会中某种旧道德的崩溃。

《南方车站的聚会》海报

新空间的生成

新时期以来，中国电影的叙事空间主要集中在乡村与城市两个固定而孤立的空间。前者如《黄土地》《孩子王》《秋菊打官司》等，后者如《开往春天的地铁》《李米的猜想》《爱情麻辣烫》等。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原先彼此孤立的城乡空间日益变得复杂，再也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对立又融合，犹如天平两端的乡村与城市，存在着异常复杂而丰富的多维空间。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正是在这种多维空间的背景下，第六代导演开掘了叙事空间的新大陆——县城，对中国电影的叙事空间进行了突围：章明的《巫山云雨》，王超的《安阳婴儿》，王小帅的《青红》，贾樟柯的“汾阳三部曲”等，他们将转型中的县城与遭遇阵痛的人推向前景，赢得了观众的尊重与国际的注意。近年来，新生代导演接过了第六代导演的大旗，继续对准县城这一叙事空间，向世人描绘独特的县城风情与奇观，例如董越的《暴雪将至》，李玉的《观音山》南方车站的聚会，毕赣的《路边野餐》等。

但伴随县城空间的增多以及其他原因，绝大多数的观众并没有培养起对县城的兴趣，中国电影需要开辟新的叙事空间，在这一节点上，刁亦男通过《南方车站的聚会》向中国观众、中国电影乃至世界贡献了新的叙事空间——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是中国城市化的特殊产物，它们尽管有着城市的元素，却不是城市，尽管还保留着某些乡村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等，但又不是乡村，而是介于城乡两者之间，是身份不明确者。也正是这种身份的暧昧性与复杂性，使得这里的生态与人性变得脆弱、敏感而多变。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南方车站的聚会》中的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野鹅湖，次序交错、鱼龙混杂。这里有城市的高楼大厦、宾馆、棋牌室、动物园、火车站，也有阴森的面馆、破败的筒子楼、恶心的垃圾，更有拆迁队、小偷、陪泳女，正如电影中所说：它属于“三不管地带，哪个都想管，但是哪个都管不好，尤其是夏季，那里干什么的都有，人员复杂，鱼龙出没，案件频发”。这种独特的现实空间为黑色电影提供了绝佳的环境，无需过多人为地营造，只需适当就地捕捉，便构成黑色电影的必要空间，也为中国电影拓展了新的叙事空间。

旧道德的崩溃

导演刁亦男一贯青睐独特的空间构成，擅长利用空间进行叙事和隐喻南方车站的聚会，由《制服》《夜车》里的北方县城到《白日焰火》里的东北城市，再到新片中的南方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在笔者看来，其叙事空间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电影的内容与形式。《制服》中北方县城的破落与呆滞，应和了主角的苦闷与迷惘；《白日焰火》里的东北城市粗粝与阴冷，为人性的扭曲提供了典型环境；《南方车站的聚会》自然也不例外。但与刁亦男之前的电影作品相比，其内容无疑更加庞杂，形式更加风格化，向世人昭示着城市化发展中，人们所信仰的道义等旧道德正在发生着某种崩溃。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国人素来重义讲信，但影片呈现的却是义气与信任的解体。自周泽农误杀警察与警方承诺三十万的悬赏金始，人们的原始欲望便开始慢慢复苏，并渐渐淹没掉爱、友情与道德。在两性情感上，周泽农与刘爱爱始终徘徊于信任与背叛间，杨淑俊摇摆于举报还是保护丈夫中；在友情上，为了悬赏金，华华、老马最终选择出卖周泽农，猫眼兄弟没有信守承诺而杀害了华华；在警察与家属间的关系上，双方也是互不信任，互存芥蒂。

总之，爱、友情与道德在金钱面前开始消退，这种消退与其说是黑色电影的天然基因，不如说是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畸形空间下结出的恶果，它恰好反映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与改革转型期间所存在的真实现象，即欲望的膨胀、身份的焦虑、价值观的错位与秩序的失控，最终导致旧道德的崩溃。但这种崩溃并不意味着全然地消亡，而是处于留存与消亡间，人性的挣扎便在于此，正如周泽农与刘爱爱间，因钱“结缘”，但在相处的过程中，又闪烁着一些人性的微光。

纵观世界电影史，将城中村与城乡结合部的作为叙事空间，《南方车站的聚会》并非首次，印美合拍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就曾将镜头对准印度孟买城市里的贫民窟，但对于中国电影而言，仍然是一种进步，不仅拓宽了中国电影的叙事空间，也具有记录和映照中国现实的社会价值，产生了多重意义。（王作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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