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三个雅罗斯拉维奇”和波洛夫齐人|俄国外交说“不”的传统
摘要:“奔袭”和“反奔袭”,是罗斯与游牧部族双方习俗、信仰、道德力量的大较量,是以接受东正教为师的罗斯文化,与来自东方、中亚的古老文化的大搏斗,是源自地中海的欧洲文明与“蛮荒草原”文明相碰撞。
闻一(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雅罗斯拉夫因治国手段的高明,尤其是打败了罗斯最早的头号敌人佩切涅格人,而被俄国史家称为“英明的雅罗斯拉夫”(一些著作译为“智者雅罗斯拉夫”)。
雅罗斯拉夫画像
他是在1054年去世的。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对未来公国的继承人和治国方略作出了安排。
雅罗斯拉夫留下了一个因内讧离心又重新集结起来的公国,而外部条件(与邻国希腊和南部“蛮荒草原”的游牧汗国的关系)成为内部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在雅罗斯拉夫看来,这个外部因素的指向,就是要让基辅公国向南部、向西部扩展。向西,就是与拜占庭帝国争夺利益,而向南,就是与不断来自东方的各游牧部族争夺生存的空间。
如果归结起来,向南向西的外部因素就是一句话,争夺黑海北岸的土地,将基辅公国的疆界向黑海沿岸扩展。
雅罗斯拉夫所设想的这个国策,需要有懂得它的继承人来执行。他有6个儿子,长子早死,于是他将公位传给次子伊贾斯拉夫·雅罗斯拉维奇,并指令伊贾斯拉夫的两个弟弟辅佐他,一个是斯维雅托斯拉夫·雅罗斯拉维奇,另一个是弗谢沃洛特·雅罗斯拉维奇。这3个儿子的母亲都是瑞典公主,另两个儿子,叶戈尔封在弗拉基米尔,维雅切斯拉夫封在斯摩棱斯克。
伊贾斯拉夫·雅罗斯拉维奇
斯维雅托斯拉夫·雅罗斯拉维奇
弗谢沃洛特·雅罗斯拉维奇
雅罗斯拉夫所以被史家称为是“英明的”,因为这位大公深知,子嗣争夺公位的残酷内讧,对罗斯国家的存在和发展是致命的。
这是他从与拜占庭以及佩切涅格人多年的战争中得出的严重教训。
所以,他给儿子们的遗言是:“我这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孩子们!你们要相互热爱,因为你们是亲兄弟,同父同母所生。你们只要生活在彼此之爱中,那上帝就会与你们同在。他将使所有的敌人臣服于你们,你们就会生活于和平之中。而如果你们相互仇恨,争吵,那你们自己就会灭亡并毁掉你们父辈和祖父辈的土地,而这些土地是他们通过艰辛的争斗夺得的。你们就该这样和睦地生活,彼此遵从;我将基辅的公位传给你们的兄长伊贾斯拉夫:你们要听从他,就像听从我一样,他也要如我一般地待你们。”
“英明的”雅罗斯拉夫给儿子们遗言
一开始,伊贾斯拉夫以及辅佐他的斯维雅托斯拉夫和弗谢沃洛特,还遵从父亲的遗训伊洛维奇,协力治理国政,形成了史家称为的“三个雅罗斯拉维奇执政”的局面。
很快,一个因素打破了这种子嗣间权力的平衡。
这个因素就是波洛夫齐人向基辅公国南部地区的进抵。基辅公国最东南边的“别列雅斯拉夫公国”,成了波洛夫齐人最早抵达的地区。而“别列雅斯拉夫公国”是老三弗谢沃洛特的封地,因此这个雅罗斯拉维奇就成了罗斯与波洛夫齐人最早打交道的公。
画页:来到“蛮荒草原”的波洛夫齐人
第聂伯河下游的“蛮荒草原”,一直是罗斯极力要开拓的新边疆,也是来自中亚和东方的游牧部族要争夺的生存空间,是他们西进的必经之地。
罗斯与各个游牧部族的争夺,集中反映于不断的、反复的、愈益残酷的“奔袭”与“反奔袭”的较量之中。
这种“奔袭”和“反奔袭”,并不像俄国史书所说的,是罗斯和游牧部族的“劫掠”与“反劫掠”,“破坏”与“反破坏”的争夺。其实质,要更为严重、更为深远。
“奔袭”和“反奔袭”,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三种不同需求的生死较量。
一是土地的争夺:罗斯需要新边疆,游牧部族需要游牧之地。
二是经济发展的觊觎:罗斯觊觎新土地上的国力、军力的增强,游牧部族觊觎水草之地上的丰腴和欠缺的人力资源。
三是信仰和习俗的冲突与对抗:罗斯信仰希腊东正教,在引进的东正教中融合了原有的膜拜信仰,并竭力要用自己的新信仰去同化接踵而至的游牧部族,而游牧部族则坚守自己古老的膜拜信仰,对来自基辅的、拜占庭的宗教,有着本能的抵触、敌意和反抗。
因此,归根结蒂,“奔袭”和“反奔袭”,是罗斯与游牧部族双方习俗、信仰、道德力量的大较量,是以接受东正教为师的罗斯文化,与来自东方、中亚的古老文化的大搏斗,是源自地中海的欧洲文明与“蛮荒草原”文明相碰撞,并即将发生更猛烈进程的强烈信号。
这信号预示着,在南界为黑海,北边为“蛮荒草原”伊洛维奇,延伸于地中海与里海之间这块欧亚相接的土地上,将会纷争不断,战事连绵,血肉之灾殃及天下生灵。
所有这一切,在黑海北岸地区形成了一个“地缘政治区”:西部的拜占庭帝国,东部游牧部族的汗国,位于中部偏北的基辅公国,组成了一个特殊的“三角”,土地的争夺,利益的博弈,成为这一“三角”中全部活动的轴心,影响并决定着这一地区社会的变迁、民族的形成、国家的发展、经济的好坏。
基辅公国是这“地缘政治区”的主角,希腊是罗斯的主要对手,而游牧部族则是双方既可争夺厮杀,又可见机利用的,举足轻重的第三方力量。
基辅的大公们曾长期与游牧部族或厮杀于草原,或利用于亲族间的权力内讧,而游牧部族也就长期或在“奔袭”失败后退回草原,或倒戈于拜占庭帝国,或依附于基辅的大公。
基辅大公与佩切涅格人的争斗与利用,是基辅公国历史上最早的、最具规模的“民族性质”的外交争斗,而“英明的”雅罗斯拉夫,则成了这场争斗的终结者。
但是,雅罗斯拉夫虽然终结了与佩切涅格人的争斗,却不可能终结与来自东方的游牧部族的较量。他留给伊贾斯拉夫的“和平岁月”,是短暂的。“蛮荒草原”上,闯进了一个强大得多、文明得多的新部族——波洛夫齐人。
俄罗斯史籍中的画页:波洛夫齐人,11世纪出现在罗斯边界的游牧部族
伊贾斯拉夫接手的,正是这样一个罗斯。
较之佩切涅格人,波洛夫齐人更有心计,更懂得在“奔袭”之前,要对“蛮荒草原”那边的基辅公国,以及它的大公们的实力,探听虚实。
1055年,也就是老雅罗斯拉夫去世的第二年,波洛夫齐人的马队就来到了基辅公国最东南边的“别列雅斯拉夫公国”。
弗谢沃洛特率军列阵等候,但波洛夫齐人的马队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与弗谢沃洛特坐下来叙谈。
结果是,双方交换礼物,友好分手。
但狡黠的波洛夫齐人还是探听到了罗斯人的虚实:“此地可夺”。
他们的马队随即返回自己的草原,留下来一个没有受到惊扰的别列雅斯拉夫公国,弗谢沃洛特公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心。
此后,波洛夫齐人就不断“奔袭”别列雅斯拉夫公国的边界地区。
较之佩切涅格人,波洛夫齐人不仅精于骑马弓箭之术,而且在战术上大为先进。他们不再是一窝蜂地狂奔而来,而是分成各个马队,进行有组织的进攻,甚至还有了一些简单的攻城机械。
但他们“奔袭”的目的,不是去进攻有设防的城镇,而是在抢劫财物的同时,着重于人力资源的占有:抓获罗斯农民,带回自己的草原,或充作劳动力,或将他们送到奴隶市场上贩卖。
这种“奔袭”的结果是,别列雅斯拉夫、切尔尼戈夫等边界地区的罗斯农民大幅度减少,耕地日趋荒芜,基辅公国的经济,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和损害。
1061年,波洛夫齐人乘“三个雅罗斯拉维奇”和弗谢斯拉夫·波洛茨基合军进攻托尔克人的机会,首次发大军攻打别列雅斯拉夫公国。
画页:沿着第聂伯河奔袭基辅的波洛夫齐人
据俄罗斯史家记叙,这年2月,波洛夫齐汗伊斯卡尔率领近万人的马队“奔袭”而来,他们骑着高不过一米的劲马,手持用罗斯人尚不知道的材料和技术打造的硬弓、亮剑和护盾呼啸而来。弗谢沃洛特手下的“罗斯勇士”只有千人之众。最后,别列雅斯拉夫公国惨败。
对此,《往年纪事》是这么记叙的:“经过战斗,他们打败了弗谢沃洛特,之后,他们退军而去。这是异教徒和不信神的敌人的首次祸害。这个敌人就是他们的伊斯卡尔汗。”
在此后的7年中,三个雅罗斯拉夫的子侄和兄弟,惨烈地内讧不止,基辅与希腊的关系骤然紧张,甚至导致希腊派人毒杀了“英明的”雅罗斯拉夫的一个孙子——罗季斯拉夫王公。
连涅斯托尔在《往年纪事》中也唉声叹息,借天象星辰的变异,说是“罗斯将有血光之灾”。
1067年,三个雅罗斯拉维奇出兵攻打明斯克城的弗谢斯拉夫·波洛茨基。弗谢斯拉夫兵败逃亡,三兄弟吻十字架,向弗谢斯拉夫保证:“到我们这里来吧,不会伤害你的!”弗谢斯拉夫来到了三兄弟的大营,伊贾斯拉夫亲自出帐迎接,但一进入大帐,就被涌出的士兵拿下,并押往基辅囚禁。
兄弟之间的频繁内讧,让基辅公国再次分崩离析,软弱不堪。
1068年,波洛夫齐汗看准了战机,率大军疾驰过“蛮荒草原”,朝基辅公国的首府杀奔而去。
三个雅罗斯拉维奇率军迎战,地点就在离基辅80公里的第聂伯河右岸的支流阿尔塔上,结果惨败,三兄弟溃逃。
伊贾斯拉夫和弗谢沃洛特逃亡基辅,斯维雅托斯拉夫逃亡切尔尼戈夫。
基辅人要求大公重整军队,与波洛夫齐人再战,但遭到两位大公的拒绝。基辅人暴乱,赶走了伊贾斯拉夫,拥立弗谢沃洛特为基辅大公。伊贾斯拉夫逃到波兰利亚赫人那里,欲借兵复仇。
于是,从1069年起,在基辅公国的土地上,公国兄弟间的激烈内讧,与波洛夫齐人在基辅公国土地上的争夺,横行交织成一场混沌之战。
在这场混沌之战中,三个雅罗斯拉维奇轮番做基辅大公到1073年,伊贾斯拉夫、斯维雅托斯拉夫和弗谢沃洛特对基辅大公位的争夺,最终演变成了“三个雅罗斯拉维奇的战争”。
斯维雅托斯拉夫首先与弗谢沃洛特结盟,对他说:“不把伊贾斯拉夫除掉,我们就会遭殃”。伊贾斯拉夫得到密报,随即携带大量金银财宝,再度去利亚赫人那里寻求庇护。
“英明的”雅罗斯拉夫“打败波洛夫齐人”的遗训,早被这三兄弟抛到九霄云外。
罗斯大地上,波洛夫齐人正战马嘶鸣,他们与基辅公国的争夺之战,绝不会停息下来。
三个雅罗斯拉维奇与波洛夫齐人的战争,大公们之间的内讧,也就作为基辅公国的遗产,传递给了他们的子侄们。伊贾斯拉夫在1078年10月与子侄的争斗内讧中,死于切尔尼戈夫附近。
画页:伊贾斯拉夫·雅罗斯拉维奇大公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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