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澜:我的黄永玉印象
在我的手机相册里,存有一张本人拍摄的黄永玉翻跟头的照片,每次打开都忍俊不禁,乃至几次换手机都没舍得将它移出。不久前获知老先生仙逝的消息,我又一次打开这张照片,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丝伤感,眼前浮现的尽是他顽皮、搞怪的可爱模样。这张照片摄于2013年10月28日,那是我调任上海作协工作不久,地点在武康路巴金故居的草坪上。这一天,《我的文学行当:黄永玉作品展》在上海图书馆揭幕。文学是他“最倾心的行当”先生作为艺术大家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可当时许多人并不知道他同时还是位写作高手,按照他对自己的评价,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他说自己是用排在最后的绘画,养活了前面三个行当。而文学不仅排行第一,还是他最倾心的行当。其时,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已在《收获》杂志上连载了五个年头。黄永玉动笔写这部小说时已达85岁高龄,最初的十多万字发表在湖南的一家杂志上。时任《收获》主编的李小林阅后十分惊喜,拿来重新发表,并建议老先生继续写下去。受此鼓励,黄永玉一发不可收。小说以先生的家乡湘西及他自小接触的人和事为原型,讲述了包括表叔沈从文在内的众多人物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还原了他所亲历的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烟云及民俗风情。
尤其让人惊奇的是,作者作为一位耄耋老者,所具备的惊人记忆力,及对所亲历的众多历史事件、生活细节准确生动的描述、再现能力,从中亦可见出先生卓越的文学才情和旺盛的创造力。正因为此,《我的文学行当:黄永玉作品展》受到极大的关注,观众中既有艺术爱好者,也有众多文学爱好者。展览由先生的忘年交、著名传记文学作家李辉担任总策划,展品中包括有先生的文学创作手稿,为很多文学作品所作的插图、木刻,以及他自创的文学体裁“文与画”等,几乎所有作品都围绕文学展开,让人对“作家黄永玉”有了一个全面、真切的了解。抢在展览举办之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已经在《收获》发表的文字集结成三卷本的《朱雀城》(84万字),因此展览期间特意安排了新书的首发式和读者见面会。记得见面会十分火爆,逾千名读者通过预约来到现场,一些读者没抢到座位,就席地坐在走道的台阶上,或站立在后排,把可容纳近千人的会场挤得满满当当。见面会由李辉担任主持,他称黄永玉“是个年轻的老头”,“他的眼睛还没有老花,血压也没有我高”,依然充满活力,充满创造力,“他是画家,同时也是创作丰富的诗人、作家,只不过他的美术影响盖过了文学。”有读者问黄先生已在《收获》连载多年的长篇小说,还准备写多久?黄先生回答,为了这个小说,他每天都在写,多则几百字,少则几行字。
他说:“看来我100岁以前没的玩了。”在沪办展那年,黄永玉已年过九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收获》的连载直到2020年才告一段落。一部长篇小说,在同一家杂志上持续连载十一年,这不能不说创造了一个奇迹。继第一部《朱雀城》之后,第二部《八年》(130万字)、第三部《走读》(48万字)也陆续由人文社集结问世。可以说先生将其百年人生最后二十年的光阴,大部分献给了文学,并集毕生积聚的智慧才华和生命之光,为文坛奉献了一部了不起的厚重的“大书”。在巴金故居“翻跟头”在2013年的上海展览之前,我和黄先生并无交集,但多次从老同学李辉的嘴里,获知不少关于他的奇闻趣事,比如精力过人,过目不忘啊,比如诙谐风趣、喜欢搞笑啊等等。即便如此,见到黄永玉之后,还是频频被“惊”到了。记得那天下午,在上图的展览开幕式结束之后,我们陪黄先生去巴金故居举行他雕塑作品的落成典礼。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介绍说,黄永玉对巴老有特殊的感情,他自称是巴老的“忘年交”、“小朋友”。黄永玉20多岁初到上海闯荡,跟汪曾祺、黄裳结为好友,人称“三剑客”。据黄先生回忆,那时他们三人常结伴去巴老家蹭饭,已是知名作家的巴金对他们这些“小朋友”十分宽厚仁慈,即便如此,他对巴老还是有点“怕”的,因为巴金实在太了不起了。
他那时几乎把已经发表的巴金作品读了个遍,可以说,巴金也是他的文学启蒙老师。我们一行走进故居,只见门厅左侧的墙上悬挂着的,正是黄永玉为巴老创作的诗画作品《你是谁》。那是2011年,巴金故居修缮完毕对外开放时,他为故居作的巴老画像,画面上巴老头像的四周映衬着盛开的红梅,留白处是黄先生题写的诗作《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是战士,还是刚出狱的囚徒?是医生,还是病人?是神父,还是信徒?是作曲家,乐队指挥,还是嘹亮的歌者?是牧人,还是羊?是摆渡者,还是河?是远游人,还是他背上的包袱?是今天的熊猫,还是十几万年前的恐龙化石?你带领过无数学龄前儿童走向黎明,你是个被咬掉奶头、捂着胸痛的孩子他妈。你永远在弯腰耕耘而不是弯腰乞食。你是沉默忍受煎熬的“拉孔”,从不叫出声音。谁都认识你是“巴金”,你大声喊出:“我是人!”二○一一年十月十二日,万荷堂这幅诗画合一的作品,至今仍悬挂在巴金故居的门厅里,它道出了无数参观者对巴老共同的敬意。那一天,黄先生为巴金故居带来了自己最新的雕塑作品《新世纪不再忧伤》。这是一尊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受难者的塑像,只见她朝天空伸展开双臂,似在尽情地拥抱新的世界……在众人的见证下,铜塑被安放在故居花园的一角。
雕像的落成仪式结束后,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黄永玉跑到草坪当中一屁股坐下,两只脚脚底相对,双手抱出双脚,那模样像极了他脍炙人口的“猴票”中可爱小猴的造型。突然,他整个人向后仰去,然后歪向一侧像陀螺一样打起滚来,一个,两个……打了两个滚,先生好像觉得没有发挥出最好的状态,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翻滚起来,直到被人扶起。他一边起身一边说,这两天感冒了,体力不支,否则可以绕着草地滚一圈呢!一个90岁的老人,“疯”起来竟能如此“忘我”“忘形”,若非亲眼所见,是绝对不敢相信的,先生的身体状态和老顽童般的心态,都让人叹为观止。
“非诚勿扰”的“铁粉”巴金故居的活动结束后,我和李辉送先生去酒店休息,可先生似乎意犹未尽,提议在大堂咖啡吧坐一坐。等待咖啡的时候,我和李辉聊了几句,黄先生佯装不乐意了,对李辉一撇嘴:“见到女同学,就不睬我了,你这是重色轻友!”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我问先生晚上想去哪里逛逛?他说今晚有“非诚勿扰”,哪里也不去。“非诚勿扰”是当时十分火爆的电视相亲节目,吸引了无数适龄青年和他们的父母,没想到爷爷辈的黄永玉竟也是忠实的粉丝,借用今天的话,还是“铁粉”。陪同先生来沪的黑蛮、黑妮说,节目播出以来老爸雷打不动,每期必看。偶尔错过了还会看晚11点以后的回放,边看边对嘉宾作评点。黄先生说他看这个节目是为了了解今天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我忍不住问他,如果你还年轻,去参加这样的节目,结果会怎样?先生略作思索,回答道:“我年轻时没有房没有车,也没有像样的工作,谁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因此基本没戏。”记得我们当场起哄,怂恿先生去做一回特别嘉宾,给那些毛孩子好好上一课。虽然是第一次与先生接触,却完全没有陌生感。先生十分随意放松,而且妙语如珠,奇思妙想不断闪现。他似有一种特别的气场,让你在不经意中就领受到他独特的魅力和感染力。
念念不忘“鸡连长”先生喜欢讲故事。记得在沪期间,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大公鸡的故事。黄永玉这次来沪前两天,由李辉及黑蛮、黑妮陪着去了一次浙江嘉善。先生去嘉善,是因为放不下一件往事。期间他游览了西塘古镇,并特意到魏塘镇瞻仰了嘉善抗日阻击战纪念碑。嘉善阻击战是抗战期间浙江地区规模最大也是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作为淞沪会战的外围战,它成功牵制了日军的进攻兵力,掩护了中方部队的后撤。而参加这场战斗的128师是正是以黄永玉家乡湘西凤凰籍官兵为主的军队,师长叫顾家齐,764团团长沈荃是沈从文的三弟,也是黄永玉的表叔。在上海期间,黄先生给我们讲了嘉善阻击战和一只大公鸡的故事。1931年,他刚满7岁,随父亲去凤凰附近的辰溪的军营看望老朋友、128师的师长顾家齐,见到师部主厨刘四宝饲养的一只芦花大公鸡。这只公鸡气势不凡,不仅高大威猛,而且十分凶悍,有它在,猫猫狗狗都不敢靠近厨房。1937年,部队迁到安徽宁国一带,黄父为生活所迫带着他投奔顾师长,黄永玉在那里又见到了这只公鸡,顾师长念其守护营房有功,在辰溪时便戏称它为“排长”,到宁国又“升”了一级,唤它为“连长”。“鸡连长”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俨然成了队伍中的一员。抗战爆发后,部队辗转到了浙江,参加了嘉善阻击战。
在和日寇血战七天七夜之后,包括师长顾家齐、主厨刘四宝在内的几百名凤凰籍战士战死在嘉善,估计“鸡连长”也未能幸免。黄永玉说,他会将“鸡连长”的故事写进正在连载的小说里,这次去嘉善,是想实地感受战斗的惨烈,同时凭吊长眠于此的凤凰乡亲。黄永玉告诉我们,他已向嘉善当地领导提出,希望在纪念碑旁边做一尊“鸡连长”的雕塑。嘉善方面欣然采纳了先生的意见,大约一两年后,由黄先生创作的“鸡连长”雕像如愿坐落在嘉善泗州公园纪念牌的近旁,成为英烈精神的象征和烈士忠魂永远的陪伴。2014年2月17日,我又在《新民晚报》上看到黄永玉亲撰的《鸡连长纪事》一文,并配有他画的《鸡连长》纸本彩墨画,画下有先生题写的款书,曰:我们湘西有一师子弟兵八千余人参加了抗日的嘉善战役保卫战,全部壮烈牺牲,死剩百余人,部队番号为一六师。师长顾家齐,我的三表叔亦在其内,世伯戴季为副师长。一六师一九三二、三三年终湖南辰溪举办乡村暑期教师艺术训练班,邀家父主执其事,余随往焉。见师部厨房有此芦花大鸡,凶恶非凡,逐狗啄猪,守卫负责与枪兵无异。一九三七年春复于安徽宁国一六师师部厨房见之,悍猛如昔,体重当作三十斤左右。翌年战起于嘉善,厨师十余共同捐躯于沙场,该鸡孰能免乎?故余于前数年为其塑铜像于陵园中,顾于辰溪呼其为排长,宁国则连长矣。故以连长称之。如今,先生虽已驾鹤西去,但他的灵魂将藉由他创造的众多文学艺术形象,长久地伫立于人们心中,带给我们警省,带给我们不尽的美的享受。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