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与狗及其肉

2006年09月18日09:36 南方都市报

日下散记

李长声

日本人从什么时候不吃狗了呢？

有据可查的，是公元675年，天武天皇下诏，不但犬，也禁食牛马猿鸡，因为他崇佛。佛教有五戒，神道有三不净，都禁止杀生吃肉。历史上禁来禁去，对于带腿的，特别是四条腿，大快朵颐就有了心理障碍，渐渐养成嫌恶感。以前读过一本书，叫《肉食的思想》(鲭田丰之著)，说欧洲人思想方式本源于肉食。日本处于大海之中，不愁吃不上生猛海鲜，在他们看来不带腿的鱼贝不算肉。开创日本本草学的贝原益轩反对吃肉，说法是“日本人肠胃薄弱，故不宜诸兽之肉”。

狗原本跟豚羊牛一样，在中国是肉食之畜。古有八珍，其一是狗脂炙狗肝。杀人可以当英雄，屠夫却自古下贱，而屠狗又有点非同寻常，似乎是刺客的营生。猫使出妩媚，狗献出忠诚，终于被人另眼看待，以至结刍为狗，祭祀用刍草代替真狗做牺牲。但也正是由于这忠诚，狡兔死、走狗烹，在动物中再没有像狗那样被两面派处置的了。宋徽宗崇宁年间有个谏官叫范致虚的打报告:皇上属狗，不可以让百姓杀狗吃狗。这位亡国之君准奏，天下厉禁屠狗。可是，山高皇帝远，深山老林里照样有狗肉卖，于是《水浒传》第四回写道:“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哪里肯住。”

去年游刘邦故里沛县，吃了顿狗肉，依然是五台山小店的吃法，佐以葱姜蒜椒等辛辣之物及香菜。说给日本朋友听，无不做惊愕状。他们如今不吃狗也并非出于保护动物之心，这一点从死乞白赖捕鲸吃鲸就可以证明。1467至1568这一百年，史称战国时代，礼崩乐坏，武士们随便抓人家的狗杀了吃肉。后来有一本《落穗集》记述，江户城里狗都被人吃少了，尤其到冬天，下等人见狗就扑杀，做狗肉火锅御寒。17世纪后半叶，时当大清康熙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好儒，江户的孔庙(汤岛圣堂)就是他建的，他属狗，发布爱犬令，杀狗者死，以至于民送外号狗将军。古来有遗弃孩子、病人的风习，纲吉怜生，加以禁止，仁惠及于禽兽，竟至杀猫杀鼠都抓起来，打死叮脸的蚊子也流放荒岛，就弄得民不聊生。江户郊外圈地收容野狗，多达四万余。纲吉临终，遗嘱唯此令不可改，但葬礼尚未结束，第六代将军就废了这一恶法，市人大开杀戒，殃及犬医。

日本受中国影响，虽大不如前，但毕竟残留十二属，所以今年老皇历是戌年，狗也成为一个话题。畜牧自古是他们的弱项。养马上千年，当明治政府为富国强兵而大力鼓动时，马还不会骟。江户时代爱养小动物，甚至养苍蝇跳蚤，更把从中国传来的金鱼养得形形色色。也养狗，有一种上流妇女抱在怀里的玩物，用汉字写作犭中，读若秦，对这个字的解释，或说是家中之犬的意思，或说因为这种犬来自中国。长得像中国的狮子狗，就叫它日本狮子狗吧，英国是叫作，而狮子狗叫。史书上记载，732年“夏五月，新罗献上蜀犬一头”，这是它先祖，原产西藏。19世纪中叶佩里率美国舰队敲开日本国门，那时西洋人走上江户街头，惧的是腰间插两把刀的攘夷武士和野狗，但日本狮子狗可爱，佩里带了四只回美国，献给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两只。物被人宠，其命运也就看主子。听说当年英国人打进北京，皇亲国戚怕贵种外流，自己动手处死狮子狗，但余生五只，被侵略者带了回去。

中国有句老话:狗改不了吃屎。倘若阔太太或小姐怀里抱着吃了屎的狗，看着就恶心，但环境有变，家家用水洗厕所，狗想吃屎也吃不到，就只好改了这习性，专门吃罐头。东京有宠物美食店，出售的狗食如生日蛋糕看上去都跟它主子吃的一模一样。对动物养而宠之，把它进一步驯化、奴化，为自己解闷消愁，恐怕也算不上爱护动物。真那么爱，应使之回归自然，恢复天性，甚或像日本狗将军那样，连金鱼也统统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