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清谈
相忘,这名字真好,分明是不舍,却又豁达。
我与相忘,各自站在各自的黑暗里,看喧哗从各自的身前流过。
闲闲想起了一幅画,于是我说:“从前看过一幅画,纵向,是极长的四幅布幔,从阁楼上一径垂下来,阁楼边伸出一枝广玉兰,神定气闲,开得正好。画的下面却有一群蒙着眼的小孩子,掀起了布幔捉迷藏。那蓝是印花蓝,有浅白的小花。”
相忘在对面微笑不语。
我说:“想起了小时侯。”分明有喟叹,但是喧哗声遮没了它。
真个是想起了小时侯,我问:“你小时侯见过晒干菜么?”
“晒的。”
“一棵棵雪里红贴着墙壁站着,我也贴着墙壁站着,太阳真薄,好冷。还晒地瓜干,是三角形的,硬脆。”
好冷的天气。那时侯。我仿佛犹能触到自己冰冷的手背,凉凉的肿得老高,大人说是血液循环不畅的缘故,每年冬天都这么凉冰冰地肿着,甚至握不成拳,在风里努力地向掌心绷着。屋檐下垂下冰棱,还有雪,下得好大,“两三寸厚,母亲拿一个旧壶炖了参汤,我们姐妹每人喝一小盅,然后领着我们出去跑步,让药气流散到全身。”
“有时侯雪下得太大,就不出门,躲在窗口看落雪,象鹅毛似的,轻飘飘不断飞下来。屋里是黑的,屋外本来也是黑的屋脊和枯枝,可是给雪盖没了,好大一层白色。外面白,里面黑,外面冷,里面暖,有点不能置信的感觉。”
相忘的声音从雪中插入来:“等等……你那里那样暖,下雪?”
“不是,我老家下雪。”
一径地神思恍惚起来,那清冷的覆盖着残雪的江南。然而冷,冷到每年都生冻疮。
“那时侯听说雪水可以治好冻,就用小瓶子取了雪,藏到夏天。”忽然自己一笑:“象不象红楼梦里,妙玉取了花叶上的雪来煮茶?”
对面,相忘也笑了,悠悠地说:“象的。”隔着冥漠的空间,我仿佛就看到一个男孩子,清瘦,沉静,对着黑暗的虚空微笑。
他说:“继续。”
花叶上的雪,清凉地沁入肌肤。“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花,叫一串红的,花的根部总含着一粒蜜露,我常把它拔起来,喝掉。”
“还有,小时侯经常种瓜:) 总盼着瓜长大。”
对面,有不可置信的神色:“西瓜么?”
“不是,什么瓜都种。小时侯,总央父母种点水果,他们说:种在床底下吧。……江南的夏天,瓜的品种很多,不象此地。黄金瓜,小白瓜,棉瓜,菜瓜,好多,菜瓜特别容易丢在土里长大,看到叶子出来,好开心。”
“真种在床底下?”
“胡说。”我笑:“怎么能种在床底下,种在头发里。”
其实那些瓜不是我有意种的,只是瓜子这样东西,太容易发芽。会慢慢长出叶子和藤来,然后开小小黄色的花。结果就结了一个小瓜出来,伏在藤蔓间,几趣致,看见邻居的小孩子走过来,对她母亲说:不要拔,这是隔壁姐姐种的。这样地笼护,也只能长到象山药蛋那样大,再大它就夭折了——可怜我天天去看它。
微微地笑了,问相忘:“你觉得我小时侯有趣么?”
“有趣极了,我小时侯没这么丰富。”
我又笑了,杂着些微凄凉。呵,那些岁月。只合在宁静的黑夜独自沉默的清冷的岁月。记忆顺着回头路走,未看到丛生的杂草,只看到未谢的一朵小花,摇颤在断砾碎语间。对面的相忘,他看不到我清冷的笑,看不到心底尚未抹去的一点点心疼,更看不到,那隔了千山万水,隐埋在数十年时光后面的炎凉人世。而在这炎凉里,仍有些微星火,比如常常得奖的女儿,是母亲一点点抚慰。
“我小时侯,同学有一次借了我得奖的笔,结果弄坏了,我放声大哭,抽泣着说:那支笔是奖来的!同学安慰我,听成是:借来的。后来我再三强调是奖来的,他们终于在我不成声的呜咽中听明白了,甚不以为然。”我笑:“虚荣心是这样重。”
“常常哭,带我去幼儿园的时侯哭倒在地上,嘱他们:一定要来接我,明天就来接,一定。结果是全托,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我在里面喝汤,觉得那汤是用肥皂做的,非常难喝。后来怎么回家的,记不得了,总之以后就没有再去过幼儿园。母亲上完夜班回来睡觉,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画画。邻居说:多么乖。多少年以后碰着我,仍然说:你小时侯多么乖。”
“还有,我姐姐带我去别人家,我总替别人整理抽屉。小孩子不知道,其实东西一翻就翻乱了。那时侯天天整理抽屉,家里人找不到什么都来问我。”
相忘又在对面笑了。
他说:“你说的时候,眼前很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穿着花花袄子的小女孩,站在小板凳上伸着很胖的手,很努力地探着头,很好奇也很认真地翻着抽屉,还象个大人般地皱着眉。”
是这样么?我停下来想了想,我家没有小板凳,别人家似乎也没有。我就顺手那样一抽,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叠起来。主人进屋来,赶忙叫道:“喔哟哟,你在替我们整理抽屉呀?”我抬起扎了双股辫的脸,向她羞涩地笑,她遂牵了我的手回到天井里,那时侯的平房,总有个小小的石板天井,墙角处零碎的磊着瓦罐,种一些无名的花草。
隔了一歇,我又道:“嗯,我还用泥土捏过泥人。拿着的是地上随便捡起来的泥土,很容易碎,从脖子断掉,我拿水又捏又补,还是彻底完蛋。”
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天井的花坛边,万般无奈捏紧小泥人颈部疏松的土,彩色一层层在水里化开,它还是夸的一声,断了。
“那捏的小泥人,有人说好看么?”
“不好看。我想捏个美人头,可是好象捏了个菩萨出来,所以后来从颈部断掉,我十分惶恐。”
学佛的相忘,宽容地说:“不要紧的。”
童年。
“在蛋上画花很有趣喔,把它浸在醋里一段时间,就很易着色了,我有一次得了一个大鹅蛋,真的好大,好容易把它吃掉了,就放在柜里,结果后来忙了,没有画成。”那个时侯我常常看姐姐的中学生半月刊,里头有些好玩的东西,比如,教我们用冰做冰花啊什么的,蛋上画花也是那上面教的。那个蛋好象是同学送的,在我离家之前蛋壳一直竖立在书柜里,本想用它来作个好玩的,竟越来越懒,终于在我又一次放假回来时,不知去向。
看到相忘感兴趣了,连忙教给他听:“把蛋弄破一个小洞,把蛋黄蛋白先弄出来,然后泡在醋里,要给它翻身,泡得均匀,然后画什么都可以啦,也可以往上贴纸,在纸上画,画脸谱顶好不过。”
在这边隐隐笑,我只是看到有这样的说明,其实自己亦未曾试过。忽然想,若真的画了,一排放在柜子上,够多么好看。
对面莞尔:“你还会做什么?”
“我曾经把蜡熔了,加上蓝墨水,企图把它变成蓝颜色的蜡,用来做一颗心心,送我同学玩,后来没做成,倒把天花板薰黑了。还曾经做梅花,取一枝成样的枝条,或是用铁丝扎也成,缠一点棉花在上面,然后沾一点蜡,红的,趁热粘在上面,这样就成了五瓣的梅花。……我还会钓虾,你会么?”
“我会爬树,摔交,打球,都是当时的最高手。”
我们都笑起来,我捉狭地问:“我还吃草根,你会么?”
五年级上体育课,有时把我们拉到校后的山坡去,那时是秋天,茅草都枯了。不记得到那里去上什么课,和同学坐在草地上,随手扯了草根来咬。
一直是喜欢山的,全因年幼时身体极弱,动不动就得病,走路不小心就摔一跤,最严重的一次,下巴连缝五针,吃药打针成了习惯。
“小时侯我打针打熟了,竟然不觉得痛,那时总要打青霉素试验针,我就看着那粒小小青包一点点鼓起来。这样的身体,自然体育就不好,我就终于发了狠心每天早起去锻炼。”
那种松树和草木混和的清香,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味道。还有凌晨四点,从山风飒爽的坡顶往下俯视,远近不同的电灯明明灭灭,竟是我生平所见最为瑰丽的景象。
童年。少年。
离得那样远的旧家山。
只合倒一杯白开水,在黑夜里这样闲闲说起。
欲相忘,能相忘否。
对面的相忘,此时微笑同我说:“走了。”他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这一夕清谈,就此结束。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