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的悲剧
华佗在 《三国演义》 里出场过两次。一次是第七十五回,关羽臂中毒箭,华佗为之刮骨疗毒。另一次是第七十八回,曹操晚年居住洛阳期间,忽然头风症发作,请来华佗为其诊治。
华佗提出“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的医案,曹操以为这是有意谋害,遂将其逮捕下狱,拷掠致死。应当说,罗贯中为华佗设计的这两个情节都非常精彩,从事件的逻辑上看似也非常合理,但是,查诸史书,关云长刮骨疗毒乃子虚乌有,而华佗被曹操杀害诚属事实,却也有很大的演义成分。
不错,曹操的确患有头风症。据 《后汉书》 和 《三国志》 记载,他正是苦于此病的折磨,才将华佗召至身边充当了随身医吏的。此后每有病发,陀即施以针灸,操的头疼症状也便立即减轻,这当然是真实可信的,但“开颅手术”的医案似乎过于大胆,史书上查无此事。而说到华佗的下场,确凿死于操手,但死因却与 《三国演义》 大相径庭。
事情还要从华佗的“去家思归”谈起。“去家思归”,意思是华佗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但奇怪的是,华佗有这想法儿却不直说 (也许怕曹操不准?),偏耍小心眼儿,以“回家取药方”为幌子,向曹操告假。这理由很是正当,曹操自然应该批准。却不料,华佗到家之后,继续耍小心眼儿,假托“妻疾”,逾期不归,且一次次上书曹操乞求续假。曹操可不好糊弄。他本来就怀疑华佗以“小人”私利,故意留一手,不除病根儿,而让他的头风症时愈时犯;今见其一再超假,疑窦顿生。遂“累书呼之”,同时敕令郡县官员,到华佗家里传达命令,着其即刻上路,不得有误。
谁都知道,以曹操之威,任何人违抗命令即等于找死。可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华佗对丞相的严令居然不理不睬,拒不归返。不消说,曹操勃然大怒,遂“使人往检”;还特别嘱咐“往检”的官员:倘若华佗没有撒谎,他的妻子果真有病,那就“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以作慰问;“若其虚诈,便收送之”(将其投进监狱)。结果,还真是检查出了华佗的虚诈———他的妻子好端端的,压根儿就没什么毛病。于是悲剧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华佗被关进许昌大牢,严刑致死。
以上是 《三国志》 的记载,《后汉书》所记也大体如此。读史至此,笔者甚感困惑,觉得这是不该有的悲剧。华佗作为医吏,而竟然欺骗长官抗令违律,实在是咎由自取,他的死按说不该由曹操负责。然而,往深里想一想:华佗为什么要欺骗曹操? 为什么敢于以身试法? 难道他疯了吗?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要解开华佗之死之谜,有必要先弄清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华佗,字元化,一名敷,沛国谯 (今安徽亳州) 人。他通晓养生之术,又精方药,擅针灸,还发明了“麻沸汤”,能断肠湔洗,缝腹膏摩。其在麻醉学和外科学等方面的技艺高超无比,出神入化。总之,正如 《三国演义》 里华歆所说,华佗是“世所罕匹”的“神医”。
然而,这并不是华佗的全部。世人所了解的,往往只是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而对于看不到的内心,那也许是最重要的所在,却常被忽略掉。华佗即如此。如果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你就会发现这位受人敬重的神医,其实是以行医为耻的。他对于自己阴差阳错干了医生这行当儿后悔得不行,窝囊得要命!
《后汉书》 里明明白白写着:(佗)“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为业”。《三国志》 则说:(佗)“本做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我们且休管他是不是“为人性恶”,只消注意一个“耻”字,一个“悔”字,大概也就能摸到华佗的悲剧之根了。
“士人”,就是读书人,我们常说的知识分子。在古代,学而优则仕,读书读得优秀便可以由“士”而“仕”,成为官员,进入士大夫阶层。那么,华佗也是“士人”吗?不错。他早年曾经“游学徐土,兼通数经”,如此的经历,自然也就为他树起了做官的阶梯。于是,沛国相陈珪开始推举他为“孝廉”;继之太尉黄琬也“辟”他做掾属。但遗憾的是,他却拒绝了陈、黄的好意,采取了“皆不就”的态度。
汉代取士,主要有地方察举和公府征辟两种途径。孝和廉,本来是汉朝选拔官吏的两种科目,孝指孝子,廉指廉洁之士,后来合称孝廉。士人被举为孝廉后,就可以入朝为官,内转可以做卿大夫华佗为谁所杀,外转可以补郡国首相。那么“征辟”呢,也就是“公府辟士”。朝廷招聘为征,三公以下召布衣入仕为辟。汉代风尚,往往有名望的公卿,身居高位,以能罗致天下名士,充当自己的幕僚为荣;而世间的英才俊士,也大都以此作为自己的进身捷径。与华佗同时代的人,如曹操、荀彧、华歆、董昭就曾被举为孝廉,孔融、贾诩、郭嘉、刘晔就曾被辟为府掾。华佗既能得到国相的青睐,又能入得太尉 (太尉为“三公”之一) 之法眼,这说明他是非常优秀的士子。如果他接受了“孝廉”头衔,或者应“辟”入府,那也许会前程无量,虽不敢说与曹操同侪,却也未必不能跻身于荀彧、华歆、郭嘉、贾诩之列———至少华佗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倘使他真的入仕了,那么今天我们所读到的青史上,华佗或许就会被编进公卿列传,而决不会混迹于“方技”人物里。
然而,华佗为什么要拒绝地方官的推举和公府的征辟呢?
原来,彼时士人特别是名士,往往崇尚“岩穴隐居”的风习。如果你接受了官家的“聘书”,乐颠颠地马上到任,这就很容易被世人瞧不起;相反,你很无所谓地拒绝了礼聘,则便被认为是“清高”,倒须对你高看一眼了。故此这种“拒绝”,实际是“待价而沽”。曹操以及他身边的重要谋臣,差不多都在某个时期“岩穴”过的。
然而,出乎意外,入仕的机会却再没有降临到华佗头上。就是说,在陈珪、黄琬之后,再没有哪位公卿大夫理睬华佗。
可以想象,华佗是多么沮丧,他的心境肯定一片灰黑。想当初他研究方药或许纯出于兴趣,并无功利目的,但在被“政坛”抛弃的时候,他的目光只好不情愿地落在了“青囊”上面……
青囊,是华佗用来盛放医书和医具的口袋。华佗的“角色”开始转换,由“士人”变成了江湖“游医”。
游医的生涯没有持续多久。忽有一日,他接到曹操聘书,召他到丞相府做事。华佗当然知道,曹操实际上就是朝廷的代名词,汉家天下那时早已经掌握在了曹氏手中,如今曹操向他招手,说明他在仕途上又突然出现了灿烂的前景。何况曹操还是他的老乡,有这种“桑梓”关系,想来总不会亏待自己吧?
故此我们可以想象,华佗是怀着某种挺美挺美的人生设计,离开民间到“朝廷”去的。那时他没有想到,曹操召他,并不是要他从政,而是要他充当“医吏”———直言之就是曹操的随身医生。
说实话,曹操身边人才济济,连大才子祢衡都只能安排做鼓吏,那么让华佗做医吏,倒也算“人尽其才”。但华佗想不通,心里别扭。正如 《三国志》 说的,他自悔的情绪越来越重,使他渐渐地厌倦了医吏生涯。既然不可能从政,那就干脆再回到民间好了! 想来想去,他最终决定离开曹操。
可是“离开”,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辞职是一种方式,逃离是一种方式,像祢衡那样裸衣击鼓大骂一通,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也未尝不是一种方式……但可惜这些方式方法华佗统统不用,最终选择的却是欺骗,是违纪和抗令!
按华佗之罪,也许是可杀可不杀的,否则在当时也不会有人敢于为其求情。求情的理由也的确值得考虑:华佗医术既如此高超,若让他活下来,便可以继续治病救人,首先能保证曹丞相的健康,故此应该施恩宽宥。但曹操杀心已决。他悻悻然地对求情者说:我们不必为今后的事情而感到忧虑,杀了华佗,“天下当无此鼠辈耶”!
“鼠辈”,这里指“方士”(术士)。也就表现出来曹操对华佗的“定位”问题。
就华佗的志向抱负来说,他当然希望能做官从政,治国安邦;但遗憾的是,命运之神却使他只能混迹于“方士”(术士)堆里。
所谓“方士”(术士),指的是那些讲求神仙方术的人。据张华的 《博物志》 说,曹操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方术之士,有庐江人左慈、谯郡人华佗、甘陵人甘始、阳城人郤俭等无不毕至。此类人物各怀绝技,如华佗善方药,左慈善房术,郤俭能辟谷,甘始能行气导引…… 《三国演义》中的“左慈掷杯戏曹操”,说穿了就是高超的魔术表演;至于华佗为人割瘤,瘤中飞出黄雀的描写,似也有魔术之嫌。曹操喜与此类人物交游,甚至将他们召至魏国都城供养起来,其意图固然是谋求养生方术,但内心里更深层的考虑,却是担心这些方士在民间传播歪道邪说,引致社会动乱。这是基于汉末太平道黄巾起义的教训所采取的一种控制措施罢了。华佗想挣脱这种控制,回归草野江湖,过逍遥自在的生活,曹操当然是不会允许的。
说到这里华佗为谁所杀,我感到华佗的内心世界好像充满了矛盾。他想挣脱控制,但对曹操仍抱有幻想和期待,一次次的“续假”,也许就是这幻想和期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表现得相当“幼稚”,同时也显示出了性格上的软弱。事实证明,他对自己“定位”不准,对曹操看得不透,对面临的凶险估计不足,因而缺乏积极有效的预防措施。当酷刑加身的时候,他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过,这似乎缺少一点“可杀而不可辱”的士人风骨。死到临头才想到将平生呕心沥血所撰的医学专著传授于人 (甚至都顾不得考虑那人是不是做医生的材料),就尤其令我们嗟叹和唏嘘了。
不管怎么说,华佗的被杀,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曹操对社会,甚至对后世都是一场悲剧。据史书记载,华佗死后不久,曹操在头疼的时候便隐隐有了悔意。后来其爱子曹冲病危,曹操痛彻心肺地叹道:“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话颇自私,却是真意。曹冲原本是曹操选定的接班人,因得不到神医华佗的救治而夭亡,这无疑是曹魏家族的巨大损失。韩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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