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一生当中，单凭良好的愿望、正确的思想、美好的憧憬，是无法成功的——有的人因此绝望，一蹶不振。不得不说这种人前途堪忧。更有甚者，放弃一切，自甘堕落，那就是一文不值的废人了。有的人经历初恋后感到幻灭，仍然咬紧牙关挺过去，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

初恋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人生的试金石，强韧与否，一试便知。

——三岛由纪夫

01.

我们的初恋，大体发生在十七八岁的青春期，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情愫很难以一种不被自身所察觉的形态存在，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大城市、受电影和小说种种刺激的少男少女。

在初恋之前，谁都有一个做白日梦的阶段。关于这一点，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在他的论文《论唐璜》里写过。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有一个名叫凯鲁比诺的侍童，爱慕伯爵夫人。他处在白日梦的阶段，认为自己 12 坠入了爱河，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克尔恺郭尔说凯鲁比诺处于恋爱的最初阶段，并且对此下了定义——“幻想的热恋”。

我们即便进入了青春期，也很难将自身的本能诉诸对方。我们尽管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渴求，但自己还太年轻，无法将它诉诸特定的某个人。果断采取行动吗？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求婚吗？一者自己还没有成年，二者没有钱。再说这个年纪的人哪里懂什么恋爱技巧——这就是青春期的状态。然而，对异性一门心思的渴求，令我们浮想联翩。

就拿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上中学二年级（或许是三年级）的时候，我家的女佣有心戏耍我，出了一个鬼主意。她说有一个女孩子，叫桃子。至于是否确有其人，我是不知道的。女佣告诉我，桃子喜欢我。我问女佣桃子是个怎样的女孩，答曰是个美少女，想给我写信，但写不出来，便拜托她来转达对我的倾慕。事后我才知道，女佣大娘特别喜欢捉弄像我这样的中学生，专门虚构出一个女孩子，说她想见我，试试我的反应。中学二年级的我，竟然全盘相信了女佣的一面之词。我做起了白日梦，在脑子里描绘起桃子的样子。说来挺不好意思的，那阵子我每天写诗，献给她的诗我就写了五首（诗名都叫 “桃”），从一到五编上号，委托女佣一首一首交给她。那些诗女佣每次都说亲手交给她了，我猜测都被她扔掉了。后来我觉察出有些古怪，便不写情诗了。

回顾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的爱慕之心并不依赖真实的对象，它是凭空成立的。人到了青春期，就会感觉周身的世界和孩提时代截然不同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在小时候坦然生活在一个唯我独尊的世界里。孩子貌似害怕孤独寂寞，其实不然。孩子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无法感知别人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一帮捣蛋鬼玩在一块，他们很快就会把这个小圈子当作整个世界。

然而到了青春期，孩子就会意识到在他的周围存在着大人的世界，一个属于别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在他心目中越来越大，与自身的小世界之间隔着一条超乎寻常的鸿沟。他会觉得大人的世界高高在上，压根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有心涉足那个世界，但它充满了敌意，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时，少年将初尝孤独的滋味。

02.

所以说在少年时代，人的内心同时存在对周身异质世界的反抗和模仿，它们的能量相同，相互碰撞。有的人成为小混混，有的人成天与父母作对，有的人成天与老师作对，这些都是反抗的表现。要说模仿，就是强迫自己幻想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藏身之所。总而言之，他所能做的，对外必须表现为反抗、斗争，但孤身一人在家的时候，他只能在孤独中幻想。在这时，白日梦的状态便产生了。具体来讲，在少男少女眼里，大人们都在享受恋爱。即便是最不幸的恋爱，当中也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快乐。看那些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假想自己参与其中，当然也会难受想哭，可是看看现在的自己，连体验难受想哭的机会都没有，实在可恼。少女喜欢看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小说、恋爱电影，她们在这种悲情中做自己的梦，梦见自己的幸福。这种行为正体现了少男少女模仿的本能，也就是想方设法体验大人世界的情感。做白日梦的少男少女处于非常幸福的幻梦之中，人与人之间还没有发生碰撞，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延长罢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意识到，恋爱绝非白日梦，而是双方精神生活的邂逅和相互碰撞，要从对方身上有所索取，自己也要主动付出一些东西，否则恋爱是无法成立的。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白日梦的阶段就宣告结束了，或者说，人生第一段幸福的时光就此告终。

长大成人，就意味着人不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考虑如何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如何把别人纳入自己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社会关系，成立的先决条件是承认他人的存在。人终究会意识到，关系尚未建立的状态，是人生第一段幸福的时光。然而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变得不幸了—— 因为那当中只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自己必须独自去面对别人的生活。

从此，一种叫初恋的东西从中生发萌芽，初恋产生了，初恋的种种悲苦也将随之而来。

03.

我们在学校里学过不少东西。就拿中学来说，我们会学习历史、地理、物理和数学等。至于这些知识教养和人生之间有怎样的关联，我们不懂。又比方说，老师在性教育课上教给学生关于性的各种知识，那也不过是单纯的科学知识，和数学、物理一样。学校里学的、书本上读到的东西，将和自己的人生建立起一种怎样的关系？在什么地方可能发生碰撞冲突？我们还是不懂。另外，中学生有中学生的苦恼，比如：活着有什么意义？生而为人有什么意义？自己的将来应该是怎样的？长大后会成为怎样的人？总之，苦恼多得不得了。这些苦恼和自己现实的人生又有什么联系？还是不懂。在我看来，把这些东西和自己的人生一举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初恋。

说得玄乎点，初恋就是人一举发现了下面这些： 自身肉欲和自己人生的相互碰撞、相互结合，自身肉体和精神的第一次碰撞，朦胧生发的性欲和慢慢习得的理智之间发生的重大关联。

所以说初恋是人生大事件。

且看初恋萌发前人的心理，少男少女将人生一分为二来看待，就像背阴处和向阳处，井水不犯河水，美和丑也是截然分开的。这是少年特有的洁癖，一味追求美的东西，在其中稍稍发现了丑恶， 便立刻感到绝望，有的人甚至要自行了断。生命萌发出一种动力，帮助少年们逾越“非美即丑”的人生态度，将相反的矛盾的事物统一并融入生命的机制中，这种动力就是初恋。

初恋过程中，以往觉得丑恶的事物将在美好的事物中得到净化，以往觉得至美至纯且超凡脱俗的事物也将融入凡俗之中，我们将第一次体悟人生的意义。

04.

发现“他人”是恋爱最初的心理活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男女当然不知道这些。

在白日梦的阶段，发小之间反倒难擦出爱的火花。假设A子和B君是发小，到了做白日梦的阶段，两人都必然不会选择对方作为恋爱对象，在幸福的白日梦当中，两人必定是各自找寻梦中情人。然而，初恋也会渐渐在这两人身上萌芽。以前是两小无猜的和乐日子，女孩子邀请男孩子过家家，男孩子玩打仗游戏，把女孩子抓起来当俘虏——总之两人亲密无间，堪比兄妹，见不到对方便觉得孤单，而见了面就东拉西扯起来，从来没说过恋爱的甜言蜜语。即便如此，他俩还是相互喜欢的。一切是和平的，无忧无虑的。他们深信，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与人互敬互爱，融洽和睦。然而，就在初恋发生的一瞬间，套用刚才的那套理论，少男少女突然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他人”——这可是颠覆三观的惊人发现。刚刚还是和和气气地打着交道，两人之间赫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少男少女发现，鸿沟这边，是我，鸿沟那边，是一个未知的存在，以前的A子B君，一转眼就成了“我”和鸿沟对面某个未知人物的对立。于是矛盾和斗争便发生了。

各位知道，存在主义哲学给恋爱定了性，他们认为恋爱是指向“他人”的，假如对方身上不存在“他人”的因素，恋爱将不会萌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初恋并不是世人心目中幸福的、如梦幻般的体验，而是人生的第一次不幸。说是不幸，从更高的层面看，结果并非不幸，但总归是初次体验不幸的感觉。一直以来，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之间突然无法沟通了，听不懂对方的话了。以前见面，我说“天气不错”，你答“是呀”，我说“真冷呢”，你答“嗯，真冷”，顺顺当当的，现在见面，我连一句“天气真好”的招呼都说不出口了，而此时你说了一句“天气真好”，我心想：她在说什么呀，是在找茬吗？似乎又不像……你我明明都是人，如今却听不懂人话了。

两人的笑，两人的泪，两人的话语，全都变得不明不白，令人摸不着头脑。初恋的一方尽管有着和对方结合的强烈冲动，他（她）会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对方曲解，谈吐也变得毛毛糙糙，不像先前那般流畅顺利。话说回来，这时两人之间的吸引力前所未有地强。为什么以前和睦亲密的一对人会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拉扯到一起？

这是因为，他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他人”。

05.

人之所以恋爱，并非看中对方圆满的人格、无可指摘的人品，而是爱对方的缺点——这是一条恋爱的普遍规律。而这缺点或短处，往往会惹人同情。百分之百完美的人只会惹人反感，乃至削弱爱情。

在世上，生发于同情的恋爱不在少数，比如疗养院里病入膏肓的男女结核病人相爱，男青年爱上遭到丈夫虐待的女人，不一而足。再来看长时间住院治疗的女性，大体上会依恋自己的主治医生，这也暗示着同情与被同情的关系偶尔也会发展成恋情。分析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医生要秉持医者的立场，而病人自我感觉是弱者，自然会依赖医生，这种依赖会渐渐地转为爱情。在病人看来，医生不经心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关心呵护自己，于是心生爱意。再来看遭遇家庭暴力的妻子，她会夸张自己的遭遇，以此博得对方的同情，进而令他爱上自己。至于结核病人之间，可以想见，两人给予对方等量的同情，携手共赴黄泉。

不论是同情他人，还是获取同情，都是一种才能，不是谁都拥有的。比如我，被人同情的感觉比死还难受，至于同情别人，我也是万万做不到的。每年十月，“红羽毛”赈灾捐款活动开始，我从来没佩戴过代表捐过款的红羽毛，并且以此为傲。这还不算，我还特别喜欢大摇大摆从募捐的女学生跟前走过（有一次还从背后传来一声大喊——“小气鬼！”）。不过老天爷也真是会安排，偏偏就有女读者认定我是个极度孤独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同情我的不幸，写信来慰问。号称“被人同情的感觉比死还难受”的我，当然是第一时间把来信扔进了废纸篓。

经常见到报纸上登载“高中生没考上大学，遭父亲责骂，女生同情他，与之一同殉情”之类的新闻。同情，然后殉情，一点儿也不美。同情往往令人盲目，只看到眼前，对对方没有任何助益。与其和男朋友殉情，还不如给他屁股上来一巴掌，给他一声棒喝：“搞什么嘛，蔫儿了吧唧的，不像男人！”这才是真正的爱。随着阅历增长，她自然会慢慢认识到，帮助人拯救人并非易事。不过她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这恋爱也就谈不好了。

人在一生当中，单凭良好的愿望、正确的思想、美好的憧憬，是无法成功的——有的人因此绝望，一蹶不振。不得不说这种人前途堪忧。更有甚者，放弃一切，自甘堕落，那就是一文不值的废人了。有的人经历初恋后感到幻灭，仍然咬紧牙关挺过去，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

初恋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人生的试金石，强韧与否，一试便知。

文字 | 选自《新恋爱讲座》，[日] 三岛由纪夫 著，曹艺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3月

图片 | 选自《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横道世之介》《溺水小刀》《情书》《夜以继日》《激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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