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血腥换届:十四位君主十位被弑
自北魏第三代君主太武帝拓跋焘以《国史》案诛灭北朝高门大族崔浩后,北魏前期历史,大多湮灭无闻,仅在其他史书中留存只言片语。陈寅恪、唐长孺、田余庆等已故史学大家对北魏史的开掘,已成中古史研究的精彩华章。毫无疑问,这些史学家的基本视野,是以动荡变革之际“中国”之存续与发扬,为观察北魏史切入点的。那么,还有没有一种全新的角度看待北魏?罗新教授的《黑毡上的北魏皇帝》所展现的“内亚”(Inner Asia)视野,从北方各族群的政治传统入手,正是这样的一种努力。
汗位继承纷争,这是内亚传统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部族联盟政治之必然。一个经典案例,或许能帮我们看清北魏继承制度,也从中体味来自内亚的“征服者政权”在与华夏政治传统交融之际发生的困惑。
己巳,宫门至日中不开。绍称诏,集百官于端门前,北面立。绍从门扉间谓百官曰:“我有叔父,亦有兄,公卿欲从谁?”众愕然失色,莫有对者。良久,南平公长孙嵩曰:“从王。”众乃知宫车晏驾,而不测其故,莫敢出声,唯阴平公烈大哭而去。
这段文字,多为史家注意,其中“我有叔父,亦有兄,公卿欲从谁”一语,表明谋逆者拓跋绍尽管发动政变,但对自身非顺序继位,惴惴不安。田余庆的《拓跋史探》与李凭所著《北魏平城时代》皆指出,此处的“叔父、兄”,皆指拓跋部旧有的继位顺序,即拓跋绍之叔、大哭而去的“阴平公烈”,以及拓跋绍之兄拓跋嗣北魏,是汗位理论上的优先继承人。也就是说,依拓跋鲜卑部落之旧制,汗位继承原则混杂了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这与华夏王朝所确立的“父死子继、以嫡以长”的皇位继承原则,显然不同。
拓跋绍召集百僚,并且在阴平公烈在场的情况下,要求众人答复汗位人选,毫无疑问附带武力逼迫。罗新在《黑毡上的北魏皇帝》一书中,为这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增添了新解。罗新认为,这一幕对答中,还存在着“立汗”仪式的惯性力量。
部落联盟政权汗位之产生,是部落结盟之结果。各部落实力相对均衡,汗位在理论上,会通过“选举”而产生。当然,这里的“选举”,不是今天意义上的直选民主或代议民主,而是贵族(酋长)选主(汗)制。而实际政治操作中,汗位往往操控在具有最强实力的部族手中。
部落联盟政治之初,汗位禅递或接近理想。于是,可汗,不同于华夏王朝终生制与世袭制之皇帝,产生了独特的选立可汗的仪式与换届问题。
罗新在《黑毡上的北魏皇帝》一书中,反复引用《周书》记载的汗位继承仪式,以此探讨北魏可汗继承的独特性:
其主初立,近侍重臣等舆之以毡,随日转九回,每回臣下皆拜,拜讫乃扶令乘马,以帛绞其颈,使才不至绝,然后释而急问之曰:“你能作几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乱,不能详定多少。臣下等随其所言,以验修短之数。
这段引文,点明了可汗是被选“立”的,并且新任可汗要在昏迷状态下,回答执政时间。
拓跋部兴起于代北,道武帝于被弑之际,入主中原不过十余年,两种不同的政治文化的交融,刚刚开始。按照罗新的解释,拓跋绍询问汗位人选的举动,被群臣理解为“选汗”之仪式,也就解释了“阴平公烈大哭而去”,是出于对汗位争夺的失败。
北魏可汗(皇帝)的继位与稳定,始终是困扰王朝的问题,终北魏史,总共十四位君主中,有十人被弑杀,来自宗室、贵族势力的叛乱,则从未止息。北魏政权,尽管进入中原,但要转型为华夏传统的皇权―文官治理体系来稳固政权,始终是其难点。
北魏后期最有作为的君主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其背后政治用意,蕴含着强化皇权、削弱贵族势力的努力。孝文帝去世二十多年后,以六镇为中心的北魏传统力量,掀起了大叛乱,直接摧垮了北魏王朝。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北魏的终结者高欢,在将篡未篡之际北魏,为傀儡皇帝孝武帝举行的继位仪式上,又一次复活了“举毡立汗”。《北史》曰:
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高)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讫,自东阳、云龙门入。
通过对北魏史中“举毡立汗”仪式的发掘,罗新提出了一个极富开创性的假设:“举毡立汗”并非拓跋部族独有,更是内亚各民族重要的政治传统。罗新认为,辽的开创者耶律阿保机之死,也与“举毡立汗”有关。耶律阿保机在昏迷状态下,将统治年限说少了(罗新推断是九年)。由此,他一再推迟换届,引发多次内战,最终不得不承诺换届时间。罗新认为,耶律阿保机之死,实情是出于迫不得已的按时自杀或他杀。对耶律阿保机之死的讨论,构成了《黑毡上的北魏皇帝》的一个重要结论,即内亚传统有其连续性。
显然,《黑毡上的北魏皇帝》是一篇相当冒险的历史论文。尽管作者一再声明,受限于史料的匮乏,难以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历史轮廓,但是再大胆的假设,仍然需要过硬的史料支撑,丰富想象力不能掩盖逻辑演进的不完美。如何在北魏与契丹、蒙元之间建立完整的时间与政治的连续性,是断章残简的史籍所不能阐明的,也是本书未竟的任务。不过可以明确的是,今天地理与文化意义上的中国,由历史积淀而成,不是单一的“华夏史”,还应当有一部“内亚史”。但这部内亚史的构建,仅靠中国史籍恐怕十分艰难,还需要更多史料与人类学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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