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阅读书单 | 丁帆:阅读的春天序曲
每年春节期间都是最好的阅读季节,因为这个时节是最宁静安详的,能够干扰你读书的事情都暂时画上了休止符——一年阅读的交响诗翻开了“春天序曲”。
首先,我得说一下我的同事余斌先生为刚刚仙逝的104岁的杨苡先生口述史撰写的那本《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非常好读的书,尽管有425页,但花上一天你就可以读完,因为这是一本插图版的书籍,关键是它阅读起来轻松“好玩”,一点都不枯燥。余斌用生动而平实的语言再现了一个翻译家百年的生活历史场景。杨先生去世时,有人在网上发文的题目是“中国最后一个贵族小姐的陨落”,但这正与此书口述者和作者的旨趣与初衷相反——他们将人物放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去还原描写,才获得了各个阶层读者的喜爱。非虚构的口述史,就是用这样的观念和方法去俘获广大读者心的,同时站在历史的新高度去体现人类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人性的力量才是跨越阶级和时空的文学叙述。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杨 苡 口述 余 斌 撰写
译林出版社出版
毫无疑问,余斌在其长长的后记中把他撰写此书的想法讲得很透彻了,而我最欣赏的两句话是:“我想达到的,第一是真实,第二是真实,第三还是真实;而通向这真实,第一是细节,第二是细节,第三还是细节。”所以,甫一拿到此书,我就追寻那些真实的细节,立马翻阅的是,写在后半段的杨苡与我们中文系老师赵瑞蕻先生的恋爱史,并无罗曼司,第一次看到了口述者坦坦荡荡的表露历史的真实,看到作者在细节描写上的用功——平实语言背后的穿透力,把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多角恋爱,写得如此风轻云淡,却透出了真实人生的人性表达肌理。穆旦、叶柽、大李先生的行状和“我”的心理描写,以及哥哥杨宪益那段惊世骇俗的话,都是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完成的。无疑,这些实录描写之所以能够超越一般性虚构文学的描写,正是当代许多人在看不见真实历史和人生时的解惑,没落家族中那个在灯火阑珊处里最最普通的女性清晰的面影感动了你。
传记文学之所以吸引读者,就是其真实性,当然也有将它演绎成通俗小说者,其销量更加可观,如小时候看唐人的《金陵春梦》津津有味,待长大后,看到其脱离真实,将细节变形、放大、夸张,就感觉到了假的虚伪成了虚构堕落的败笔。于是,余斌的这部非虚构的口述史的全部历史、审美和人性的深度意义就放在了时代的天平上,凸显出了它的重量。
还是用《呼啸山庄》里的话来做为杨苡先生的葬词,以及对这部作品的赞词吧:“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燃烧的激情,包括死亡。”“起来!别让自己退化成一条低贱的爬虫。”
是的,理解一篇好的作品,并非就是一次性完成的,再阅读、再还原、再思考、再创造,是阅读一篇经典作品的历史过程,正如我正在闲览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埃德加·劳伦斯·多克特罗一本《创造灵魂的人》随笔集里,作者在重新阅读美国爵士时代大师菲茨杰拉德《崩溃》时所感:“菲茨杰拉德告诉我们:‘他的神经反射已经垮掉了——有太多的愤怒和泪水。’他在描述什么状态呢?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插曲?是沮丧?还是精神危机?”这仅仅是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可以解析的吗?显然,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中读出不同的味道来,正如我们重新阅读菲茨杰拉德描写100年前美国“迷惘的一代”那个经典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反观今日世界,也许我们获得的“迷惘”比菲茨杰拉德更痛苦和悲伤,这就是重新阅读的辐射力量。
《风景的意义》
[美]约翰·萨利斯 著
杨 光 译
商务印书馆出版
其实,我这段时期正在对读许多的绘画理论著作与画作,把美学艺术理论家约翰·萨利斯的《风景的意义》与克拉克的五部艺术史文集,以及那一套“牛津艺术史”绘画理论丛书进行比较研究,试图从中找到新的观看西方绘画史里的“通感”艺术效应,即,它们与文学和音乐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尤其是和中国的当代文学之间因观念美学的差异性,所形成的对风景画、肖像画、风俗画、风情画的不同描写形态。而萨利斯在《风景的意义》中,对风景的界限、密度、悲剧、共振和隐匿的阐释,让我进入了一个更加开阔的广义风景境界,将它们与大量的西方艺术绘画作品进行对读,获得了超越英国艺术史教授贡布里希那本畅销了70年的读本《艺术的故事》的经验,不再停留在历史艺术故事的层次,终于明白了克拉克在观看油画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将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作为观赏绘画的切口,同时也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把油画和交响乐的旋律纠缠在一起的原因了。艺术的“通感”让技术层面的表现力熔铸在人文意识的充分表达之中,这才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创作宗旨。
正是这样的缘故,在这个阅读的“春天序曲”里,我翻看老电影,偶然看到一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不是那幅荷兰风俗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著名的油画吗?以前我只知道他的风景画《小街》归入了荷兰风景画派,但并不出名,而他的这幅肖像画却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畔底片中了,因为这幅肖像画当年只卖了一美元。这位一生穷困潦倒的画家只活了43岁,与梵高绘画命运相似,他的风俗画直到200年以后才被重新发现其伟大的艺术价值,被称为“沉睡了两个世纪的司芬克斯”,可见阅读的历史是一个漫长过程的真谛所在。
而我却并不知道美国作家特蕾西·雪佛兰用此题材写过虚构的长篇小说,而且是一部充满着哀怨的朦胧爱情故事叙事,电影基本上是忠于原著的。这让我想起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区别,作家雪佛兰虚构满足的是哪一个层级读者的需求呢?书籍在西方获得了众多读者,在中国却并不出名,且电影的评分也极低,为什么?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美]特蕾西·雪佛兰 著
李佳珊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同样,我在充满着好奇心之余,观看了电影《香奈儿的秘密情史》,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文学艺术的诗性,我便在微信小群里写下了这段文字:在香奈尔的香水里渗透了伊戈尔(原型人物为美籍俄国作曲家、指挥家和钢琴家伊戈尔·菲德洛维奇·斯特拉文斯基)音乐旋律“通感”,与人物故事及画面的互为渗透,互为因果,成为作品跃上谱写人性旋律的巅峰,超越了一般小说描写单调的平面设计,这才是它由艺术灵感进入人物与故事灵魂深处的灿烂光芒。
从虚构和非虚构的情节中来回穿梭,我们闻到的不仅仅是香奈儿5号的味道,还听到了作者弹奏出来的美妙旋律,这天籁之声随着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的变化,形成了交响诗般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乐曲起承转合的节奏感。
然而,因为普通的电影观众看不懂如此平静的生活叙事,看不到叙述背后深层肌理的艺术表达,所以,真正的好作品还是哲思的。亦如一开始作曲家创作的乐曲与舞台上舞蹈的现代性表演,遭遇到了空前的扺制和谩骂,这是因为大众(包括有些贵族)对超前的艺术不能接受的结果。再如,作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的伊格尔与香奈儿的矛盾有点像电影《红舞鞋》(小说《红菱艳》)中的冲突,在灵与肉的碰撞中,伊说了一句刻薄的话:我是艺术家,你就是一个店主。但他忽略了香奈儿才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人,香奈儿从一开始就欣赏伊的艺术才华,作为一个高级裁缝,她在给伊做马夹时说,和你的音乐创作一样,我做衣服也是靠感觉,用“摸”来体验身材。她对香水味道的嗅觉也是超人的,味觉比香水制作大师还有灵气。所以她对伊的理解不仅是皮相的肉体,更是灵魂的洞悉。所以她一度拒绝伊的肉体需求,连一个吻都不给,目的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来刺激他的创作冲动,使他最终完成了杰作《春之祭》,並且在暗中匿名赞助演出。这是一个非常懂得艺术、热爱艺术,并把一切献给艺术的伟大女子。
这是一部在虚实相间、通感相融的电影艺术作品,它会影响中国的一些作家和观众的审美情趣吗?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作者:丁 帆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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