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
我还在中学时,有时会去父亲的厂子里玩。那是个老的酿造厂,很多计划经济时代建造的老厂房,里面储存着白酒、黄酒、酱油和酱瓜,为了保证那种特殊的酿造风味,这些厂房很少翻修,内部阴暗潮湿,以致整个厂区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不过这对各个角落里的花草倒是件好事,有时一些豆粕脚料埋在花树下,使它们长得分外茂盛。
那时我喜欢去看这些花木,尤其是初夏栀子花开的时候,香气馥郁。那些花木有专人照料,那人五十来岁,经常推着小车转悠。一来二去,渐渐地也就和他多了些话。他其实并非专职的花匠,原只在车间里负责拼接装酒瓶用的木箱,不过闲暇之余,有时去为花剪枝除草,到后来,这索性成了他的职责范围。
他是我们邻村人,小时家里穷,没上过几年学,后来便做了木匠,平时侍弄些花草,此外别无其他,生活一直简单之极,连崇明岛似乎也没出去过。大概只在女儿考上大学时,为送她去上海,破例去了一次,但也很快回来了。他们老两口,就这一个女儿,是领养的,他总觉得女儿在这个穷家里长大是亏待了她,几乎总是倾其所有地给她。
女儿考上大学后,村里人说起来总是笑言:“老杨,你可有后福啊!培养出这么聪明的丫头。”他只笑笑。他自己文化有限,没能怎么培养她,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只怕是因为她生身父母比较聪明吧。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之后我离岛去南方读书,毕业回来忙了几年,忽然有一次,父亲说:“你还记得以前种花钉木箱的那个老杨吗?”“记得,他怎么了?”父亲笑了笑说:“他去新西兰了。”我吃了一惊。一问,才知道他女儿婚后和丈夫一起移民去了新西兰,安顿下来后,便把父母都接过去了。
他原先连崇明岛也没怎么迈出去过,这次却是远渡重洋,一下到了世界尽头的另一端。其实老两口也并不怎么想去,只是在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老有所依,又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们又是一片孝心,也总算是老有所依。去了那边,再要回老家也难了,别的不说,回来一趟的机票就得一万多,他也舍不得。只是有时在电话里,他和老同事说,在那边,真变成了外国人,出门去,英文看不懂也说不来,偶尔需要出门,都要女儿女婿事先把家庭地址写好,以免万一迷路,让警察送回来。电视他也看不懂,在国内时连电视上的普通话都未必全能听懂的人,哪里能明白英语的电视节目?只不过看看画面,聊以解闷而已。所幸老伴也同去老有所依,总还有人说说话;女儿女婿虽然也都会说崇明话,但在家里,有时为了两个孩子的成长,还是说英语,虽然他巴不得两个小外孙也都能懂崇明话,但这话毕竟说不出口。
他有次在电话里说,出去了可真明白为什么说“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是好挤好乱好快活”,现在懂了。也很奇怪,以前在崇明,分明是在一个岛上生活,可自己很少感觉到,因为平日的生活也就这么方圆一二十里,连长江边都很少去;可到了新西兰,北岛比崇明大上百倍,自己却时时觉得自己是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中央,好像脚踩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海浪冲刷殆尽的礁石。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如今他已去了十来年,想来也不会再回来了。不过我能想见,他应该还会在院子里种花种草,现在,这变成了他纪念故乡的方式。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草木众人”是对崇明乡间生活的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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