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狂想曲
肖辉跃
在洞庭湖观察了一段时间鸟后,我们转战鄱阳湖。
风从西伯利亚来,与沙山上的大风车来个热烈拥抱后,迈着欢快的脚步,穿过吴城镇,拍一拍望湖亭的塔尖,再与赣江游弋的江豚打声友好招呼后,一头扑向鄱阳湖广袤的湖区。
原野上,大片老化的苔草刈割,扎成一堆堆方形的草堆,就像巨形的俄罗斯大面包。刈割之后的苔草,嫩芽已在泥土之下蠢蠢欲动。“面包”之外,是几千亩金黄的稻田,稻穗已弯下沉甸甸的腰身。这些稻谷不会再收割,是给远道而来的冬候鸟特意留下的口粮。在草堆与稻田之间,闪着蓝辉色光芒的便是碟形湖。对鄱阳湖来说,在以往水量充沛的年份,碟形湖就如同一粒小纽扣,无足轻重。然而,今年是六十年来干旱最严重的一年,湖滩大面积裸露,泥块结成一道道龟裂的伤口。碟形湖的存在,无疑是给冬候鸟准备的一艘诺亚方舟。
此刻的原野是如此安详。放眼望去,蓝辉色的湖边绣着一圈白花,那是冬候鸟的先头部队——白琵鹭与东方白鹳,它们正在梳理羽毛。湖中心是一艘由鸬鹚组成的黑色战舰,鸬鹚的头一律转向右边,一动不动。在湖边绿色的草丛间,隐隐有一些游动的身影,但看不清是什么鸟。
忽然,原野的深处传来一声急促的雁鸣。刹那间,大雁像海浪一般从天边涌现,天空与大地一片全黑。最初的一声雁鸣变成喇叭声、唢呐声、咯吱声、嘎嘎声、呱呱声,所有这些声音连同翅膀在风中扇动的扑扑声,构成一个由白额雁、小白额雁、灰雁、鸿雁、短嘴豆雁、豆雁、雪雁等七种雁组成的“大雁冬天狂想曲”。
七种雁代表七个小音符,看似音符在乱跳,实际上都是有组织的编排。这些狂想曲的演奏者们,以小家庭为单位组成一个小组,更多的小家庭组成一个大组,它们在天空一会排成“一”字,一会又转换成“人”字,一边咕哝着,一边朝它们选定的沙洲方向飞去。
一个由三只白额雁组成的小家庭,在飞行中误闯到一个“鸦阵”——秃鼻乌鸦的圆柱形阵。秃鼻乌鸦一到冬天就会在鄱阳湖集成上万只的大群,像一团龙卷风,将白额雁一家卷进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这一家子白额雁中有一只还未成年的幼鸟,额头上尚未长出标志性的小白圆斑,白色的肚皮也干干净净,没有成鸟那样的大黑斑。试图与一群以高智商、能说会道闻名的乌鸦讲和的策略是行不通的,只能淹没在乌鸦的嘲笑声和唾沫里。在经历最初的挤压、卷入、下沉之后,为头的白额雁突然掉转方向,一家子从乌鸦的身后直冲云霄。乌鸦的拦截,只不过是白额雁幼鸟成长道路上一个小小的绊脚石。未来,还有太多考验在等着它。
第一批大雁在沙洲上空盘旋几圈后,便叉开枫叶一样红彤彤的脚掌,收起黑色的大翅膀,朝着沙洲静静地滑翔下去。沙洲位于远古湖泊的底端,除了金黄的沙粒外,尚留有贝壳的足迹,这里是大雁的另一艘诺亚方舟,洲滩越野车的车轮还不曾在此留下辙印,宽阔的视野可以将一切危险尽收眼底。先前到达的大雁一落地就开始猛啄沙粒,仿佛那不是沙粒,而是一粒粒美味的“沙拉”。而这样的沙拉并不只是大雁的调味品,而是必需品。它们那被苔草、草根与种子、谷粒塞得涨鼓鼓的胃,只有细细的沙粒才可以抚慰。
它们一边吞食沙粒,一边扬起脖子向后面到达的同伴高声招呼。很快,沙洲上就集满了大雁。同样的,还是以小家庭为单位聚在一起觅食,每个家庭派出一只成鸟放哨。那些大雁的幼鸟,第一次跟随父母迁徙到鄱阳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餐活动,高兴得翅膀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你踢我一脚,我拍一下你翅膀。你擦一下我胳肢窝,我摸一下你后脑勺,然后所有的鸟都笑成一团。或者,为一件小事扯长脖子争论不休。而争论的主题,我猜测,可能是哪里的苔草更鲜美,哪里的稻谷更软糯。或者是,你引诱了他,他又引诱了你。往往谁也说服不了谁,争吵声一声盖过一声时,这时候一个极富威严的雁鸣声响起,一只德高望重的领头雁发出鸣令。争吵声就像汽车遇到红灯,一下全部怠速停住。然而,只不过一分钟,绿灯一亮,争吵继续。
当天色暗下来时,只有几个不服气的声音还在小声咕哝。所有的雁都坐在温热的沙地上,看着太阳在鄱阳湖的西边,一点一点下沉。
大雁们在沙洲上的场景,让我想起我的孩提时代。每当夜幕来临,全村的人都到晒谷坪集合。大人们坐在一块拉家常,孩子们就玩游戏。游戏花样多多:丢手绢、老鹰抓小鸡、公民抓强盗、捉迷藏……笑声响彻晒谷坪。这样的场景,我们永远回不去了。我们的孩子,也将永远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
而大雁,远比我们想象的懂得更多。
在鄱阳湖度过的日子,无疑是大雁一段美好的田园时光。人与鸟、与湖、与植被,彼此间为了共同利益,早已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与洞庭湖一样,这里再没有剧毒农药呋喃丹,猎枪已化为传说,鸟网被历史撕碎成残渣。同时,洲滩越野车的轰鸣,只不过是生活中偶尔的小插曲。当来年春天,春风再次吹拂鄱阳湖,蓼花将湖区染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时,大雁将带上鄱阳湖赠与的丰厚行囊——苔草、稻谷与沙粒,穿越千山万水,回到西伯利亚,回到苔原地带,回到它们在北方的出生地。然后,在当年的秋天,它们将再次拖儿带女,回到鄱阳湖……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