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硕在《翦商》中基于考古资料推测:二里头人改造湿地
本文作者:王小东
天妒英才!
或许我们阅读《翦商》1,大多都是因为李硕在朋友圈的绝笔。
一个正当壮年的作家,创作之路因为疾病而终止,就像《上品寒士》2的作者贼道三痴一样,令人不胜唏嘘。
由人及书,通过《翦商》这本书,李硕对夏商周三代的想象徐徐展开:上古世界不再是温情脉脉,而是充斥着献祭者的血腥暴虐、还有那作为祭品的奴隶——痛苦的喊叫。
一、新石器
司马迁在《史记》中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开篇,作《五帝本纪》,夏商周三朝始祖或多或少都与五帝有关系,由此构建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叙事——我们都是炎黄子孙。
但李硕在《翦商》中,透过考古,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倒映出夏商周陌生的形象,我们的祖先也不是什么好人。
新石器时代,人们聚群而居,由百人级别的村落,到千人级别的部落,再到万人级别的早期国家,比如陕西石峁古城、山西陶寺古城、浙江良渚古城等。
文明不断演化,社会逐渐分层,贫者孤苦无依,上层贵族却开始居住宫殿、使用精美器物,死后的墓葬里也堆满了豪华随葬品,而且经常用人殉葬。
但是,新石器时代的上层贵族对贫民无法形成压倒性优势,底层反抗时有发生,再加上气候变化等原因,多数古国在繁盛了两三百年后,都发生了解体,重归部落共同体的水平。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古代历史就这样循环往复,无法形成一个稳定的国家。直到时间来到了夏朝,华夏第一王朝的历史开始上演。
二、夏
在一些西方史学家的眼中,夏朝就不是一个国家,不值一提。比如威廉·麦克尼尔的《世界史》,直接就从商朝开始叙述中国历史。
然而,神话与历史交错,大禹治水、夏桀的故事深深嵌入中国人的历史想象,已经无法否定夏朝的存在,造也得造出来一个夏朝。
李硕在《翦商》中基于考古资料推测: 3900年前,一个新砦聚落向西穿过嵩山,进入洛阳盆地,在古伊洛河北岸营建起新的家园,这就是夏朝都城二里头遗址的来历。
大禹治水并不是对九州大地的河流进行改造,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实施这种改变大江大河的工程。大禹治水的真相是:二里头人改造湿地,开发平原的活动。
治水的目的是为了在洛阳周边种植水稻。这与我们固有的印象发生冲突:不是北方干旱种植粟米,南方湿润种植水稻吗?
但是李硕依据考古资料发现:夏朝的气候、地理和现在不一样,洛阳周边湿地沼泽较多,新砦—二里头人改造湿地,排干沼泽,将其改造成了拥有灌排水系统的稻田。
由此,二里头人种植水稻收获的粮食就多,能够养活的人口也多,从此进入了稳定的发展期。
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从二里头发掘的墓葬中,已经有龙形随葬品出现。二里头人滨水生活,有崇拜龙的习俗,这种图腾信仰方便将他们更好地凝聚在一起,毕竟讲相同的故事是一个共同体有效合作的前提。
青铜技术的出现,更是让夏朝上层贵族可以轻易镇压贫民的反抗,从而避免了循环往复的古国解体的宿命。而且青铜技术不仅可以制造兵器,也可以制造礼器,比如三足的爵、大口束腰的觚、三袋足的斝和盉等,这进一步促进了文明的发展。
考察陶礼器的分布,可以推算夏朝的统治范围大概是东西约 200公里,南北约 100公里,算起来也就是个五百里王朝。
这个五百里王朝比较保守和封闭,不屑于对外掠夺与扩张,允许臣服的附庸部族保持各自的共同体生活,比如制造青铜的部族,而这也为夏朝的灭亡埋下了隐患。
从考古来看,夏朝存在有限的人祭现象,但并未形成国家信仰。可惜,商朝人来了,历史进入了血腥年代。
三、商祭
圣人无父,感天而生3。
商朝的始祖契是母亲吞鸟蛋而生,周朝的始祖后稷是母亲踩了大脚印而生,耶稣的母亲未婚而生耶稣。
圣人的出生都有些神奇,这可能是母系氏族的遗迹,也可能是神奇的身世会让他人感觉天命所归。
如同商人始祖契的出生不可考究一样,商人的来历也很难考究。从史籍记载来看,商人是一个频繁迁徙的部族,畜牧、农耕、做生意,乘着水牛不断寻找生存的地方。
后来,商人与下七垣、岳石文化中的一些族群形成同盟关系,联合夏朝内部的铸铜族群,攻占了夏朝,建立了商朝。
商朝是和夏朝不一样的王朝,他们热衷于征伐和杀戮,不断扩张着统治势力,人祭现象在商朝成为了国家信仰:他们用“野蛮”的异族人敬献诸神和先祖,祈求天界的福佑,从而获得君临大地和统治列族的权柄。
在《翦商》里,我们看到三种不同的人祭现象:
一是把人夯筑在地基内,用作建筑物的奠基,可称之为“人奠基”。其原理可能是把人奉献给土地之神,用以交换神对建筑物的护佑,以及通过施展巫术,被杀者可能也会变成守护建筑之鬼。
二是把人作为食物或仆役献祭给神或祖先之灵,这是狭义的“人祭”。
三是把人作为殉葬品埋在主人的墓穴内,可称之为“人殉”。其原理可能是当时的人们认为尊贵的人在死后会变为神灵,所以在去往神界的旅途中要给他(她)带上一些仆役和食物。
这些人祭现象,在上古时代的部族或多或少地存在,但是商朝将其登峰造极。
从郑州殷墟考古发掘的墓葬估算,正常死者和人牲的比例的比例大约在100:1 和65:100 之间,也就是说:最好的情况下 100个正常死者中有 1名被献祭者,最坏的情况下 65名正常死者中就有 100名被献祭者。
透过考古发现的累累白骨,商朝从王族、到贵族、再到平民,普遍陷入了献祭的狂热:祭祀诸神和先祖需要杀人献祭;建造宫殿需要杀人奠基;商王头疼脑热需要杀人献祭问卜;王后妇好喜欢孩子,那么她死后就拿儿童陪葬。
敲骨吸髓、蒸煮人头、人吃人牲——这些都是在献祭过程中发生的,无论男性还是女性人牲,都可能被肢解、剔剥,甚至烹饪加工。
伐:砍头献祭。
卯:把人或牲畜对半劈开,悬挂祭祀。
燎祭:炮烙之刑,就是将人烧烤献祭。
岁祭:用斧钺剁开肉块,也是一种肢解献祭。
这些都是献祭的具体方式。
商朝也有过宗教改革,试图不杀生进行献祭,比如盘龙城的商人死后只有“腰坑殉狗”,不再献祭活人。但此举引发了激烈的内战,商朝九世而乱,最终是献祭的小双桥商人赢得了胜利。
商王盘庚将王都迁到殷都后,此时马车技术传入,加上原有的青铜技术优势,商朝的国力逐渐恢复,到商王武丁时期又达到了一个高峰。
商王祖甲、帝乙和帝辛(纣王)改革祭祀制度,不再随机性祭祀,而是实行“周祭”,按照天干顺序,为所有需要祭祀的先王和先妣制定一年周期的祭祀表,固定每次祭祀的时间和形式,这就要定期杀人献祭。
商朝的统治越来越强,献祭制度也越发规范,黑暗笼罩华夏大地,这不由让人想起成汤灭夏时的那句话: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
那么,当献祭常态化后,被献祭的人从哪里来呢?
四、翦商
周人是二鬼子。
李硕在《翦商》中一个突出的观点就是:周人原本属于羌人的一部分,结果他们成为了商朝的爪牙,定期为商人捕捉羌人,提供祭祀用的人牲。
这种羌奸行为从古公亶父开始。
在这之前,周人在豳地—碾子坡宁静地生活了三百多年,历经十几代人。可是,这种生活被商朝的西部大扩张打破了,周人被商朝收编,以羌制羌,减少统治成本。
在这样的历史叙事下,古公亶父的形象完全变了,他不再是面对戎狄入侵时心怀百姓的仁者形象,而是在商朝的利诱下,主动离开了豳地—碾子坡,到达商朝赐给他们的周原,拿着商人给的青铜武器,攻击同种的羌人,定期给商朝提供祭祀用的人牲。
而有些不愿攻击羌人的周人,则依旧留在碾子坡,坚守着他们的善良。
从古公亶父、季历、到文王周昌,三代周人一直四处扩张和捕捉俘虏,定期给商人上交“血税”,由此获得了商人的赏识,文王还被赐予“方伯”。
后来,可能是周人的扩张引起了商朝的警觉,也可能是商人在西安老牛坡的崇侯向纣王进谗言,文王被投入羑里监狱,差点成为被献祭的人牲。
是文王的长子伯邑考代父受罪,成为献祭的人牲,他的肉被当成祭品,赐给了文王和其他儿子食用。
周昌父子分食伯邑考给他们留下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后人常说的周公吐哺,或许并不是珍惜人才,可能就是周公被迫吃下长兄的肉酱,想到此事时的呕吐反应。
或许是不想充当商人的爪牙,或许是为伯邑考报仇,或许是看到商朝有机可乘,当文王被放归西岐后,翦商(消灭商朝)就成了周人的事业。
首先就是找到翦商的理论支撑。商人享国日久,一直祭祀上帝和先祖,由此获得神灵的庇佑,周人凭什么获得上帝的青睐?
李硕在《翦商》又一个新发现:《易经》是文王占卜的练习册,是猎俘、人祭、生活经历的回忆录,在文王大宅地下室里,通过对世界运行规律的探索,他发现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永恒和持续不变的,它们都可以有另一种相反的存在形式,一切也都可以颠倒重来一遍,这就是“易”。
由此,现有的世界秩序不是永恒的,而是可以改变的。尤为重要的是,商朝的统治也是如此。
上帝不一定看重祭品,而是更看重“德”,商人暴虐血腥,周人修德敬天,天命所归,翦商事业一定会获得成功。
其次就是寻找翦商的同盟军。周人攻击羌人,世代为血仇,必须化解仇恨,否则后方不稳,何谈翦商。文王找到羌人吕氏部落的吕尚(姜太公)作为军师,联合羌人一起反抗商朝的统治。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周人还得到了蜀、髳、微、卢、彭和濮等西南部族的支撑,力量进一步壮大。
商朝内部的微子启、箕子、比干等贵族不满纣王的统治,或许想借用周人的力量推翻纣王,重新选择一位商王,他们成了周人的内应,双方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最后,周人得和商人真刀真枪硬干。文王时代,周人东征西讨不服的部族,尤其是灭掉了商人在西安老牛坡的崇国,西土一统。文王去世后,武王在姜太公和周公旦等人的辅佐下继续翦商,先在盟津大会诸侯,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都说纣王可伐,但是武王以“未知天命”解散了盟军。
两年后,武王再次召集盟军伐商,在牧野之地与商军正面对峙。武王怒吼:“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勉哉!”
牧野鹰扬,武王和太公率先直冲商军,商军临阵倒戈,四散逃亡,纣王见局势不可收拾,于是自焚于鹿台。
翦商成功了。
五、周公
商朝灭亡了,但是人祭现象不会突然消失。
武王虽然因为伯邑考被献祭惨死而经常夜不能寐,但是他却是一个“商化”的周人。灭商后,武王像商人一样实行人祭,甚至亲自动手砍杀俘虏,向上帝和先祖献祭。
如果武王活的时间够久,或许接下来的历史和商朝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一片漆黑。
幸好武王灭商后两年就死了,中国文化精神的总设计师——周公旦登上了历史舞台。
周公旦辅佐年幼的侄子周颂为继承人,是为周成王。在成王亲政之前,一切政务由周公负责。
辅政期间,周公平定了管叔、蔡叔和霍叔裹挟商王武庚的“三监之乱”,并进攻商人的残存势力,对商人族群进行了拆分,消灭其军事实力。
同时,周公分封诸侯,既有姬姓诸侯,也有吕尚等功臣诸侯,还有微子、箕子等商人诸侯,以便统治、同化新征服的东方地区。
在战争与分封背后,周公做的更伟大的事情,就是从完全废止了商朝的人祭文化。
为了掩盖周人曾经为商人抓俘献祭的历史,为了不再让后人像伯邑考一样被献祭,为了创造一个“不主动杀人,也不无缘无故被杀”的世界,周公和成王摧毁了殷都,掩埋了一切有关人祭的痕迹,严厉禁止周人和商人献祭,人祭现象在华夏大地戛然而止4。
周公敬鬼神而远之,让神灵远离了人民的生活,拒绝神灵对人间的干涉,这让中国的文化过于“早熟”。
周公像一个设计师一样,将周人作为西陲小国的生存之道凝练成一个治理方案,塑造了周人谨慎,谦恭,重集体,富于忧患意识,这些都成了华夏民族的样板品格。
如同摩西用他的精神塑造了犹太民族,周公也用他的精神塑造了华夏民族。
我们的文明就在此时形成了雏形,嗣后通过孔子复兴周公之道建立儒家,在历史的演绎中,通过不断地碰撞与融合,周公之道融入了我们的文化血脉,经久不变,熠熠生辉。
何尊:宅兹中国
六、老牛坡
李硕在《翦商》的后记中叙述写作这本书时:……面对惨死尸骨的照片,尝试还原人祭杀戮现场,进入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心理世界,我常感到无力承受。这是一场无法解脱的恐怖之旅,犹如独自走过撒满尸骨的荒原。
不独作者,作为读者,看到人奠基、人祭、人殉这些现象,想到那些破碎的白骨,也会揪心难过,无法释怀。
书读过半,恰好读到西安老牛坡遗址,这是一个商人建立的侯国——崇国,《封神演义》中的崇侯虎就是出自这里。搜地图发现离家不远,于是约了随风老师夫妇,和我媳妇一起去老牛坡遗址参观。
结果去了发现只有一头牛的雕塑、以及一块老牛坡遗址的碑文介绍,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请教这里的村民问还有什么,人家回答:就一头牛,啥也没了。
或许这样也挺好,让一切人祭现象都成为历史的灰烬,尘埃落定,无须再让人们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这也是周公的愿望吧!
备注:
1. 李硕很早以前就写过一篇文章《 周灭商与华夏新生 》,大家可以一读,相当于《翦商》的简介版。
2. 怀念阅读《上品寒士》的日子, 2015年得知贼道三痴去世时,我写过一首打油诗《祭三痴》:皇家娱乐有指南,上品寒士真雅骚。清客未结斯人逝,南天门内书丹朱!
3. 圣人无父,感天而生——这个说法来源于大学时读的《中国婚姻小史》,薄薄的一本小书,读起来很有意思。
4. 人祭现象在后世还偶有发生,比如宋襄公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用就是杀祭之意;鲁国的季平子“始用人于毫社”;秦缪公三十九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
马伯庸的《两京十五日》中也提到明朝初年的皇帝让宫女殉葬,女主人因此为她的宫女朋友报仇。
直到康熙十四年,康熙皇帝下令全面取缔了祭祀陪葬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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