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财经记者到影视编剧张玲玲:一个诗意的文本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在短视频风行、视频图像越来越成为主流信息形式的当下,尤其是强人工智能在创意类工种领域表现“震惊”世界的语境下,还有年轻人全职投身到严肃文学或曰纯文学的创作中,不能不说是一种罕见的勇气。
张玲玲1986年生于江苏,曾当过7年财经记者,做过影视编剧,如今她专注写小说,2019年出版小说集《嫉妒》备受瞩目,进入由苏童、孙甘露、西川等名家担任专业评审的2020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奖长名单。2023年6月,张玲玲又一部小说集《夜樱与四季》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再次引发业内关注。
《夜樱与四季》封面
以女性视角写出当代青年心灵生活
书名《夜樱与四季》来源于其中收录的两篇小说《夜樱》与《四季歌》。其中《夜樱》一篇首发于《小说界》2021年第1期,主题为“雪国”。在这部小说集中,张玲玲用她诗意的语言,流畅的故事讲述能力,为我们展现出一幕幕耐人寻味的生活世界:暮春的上海,在天台上和人争论自己剧本的戏剧系女大学生;夏季山洪过后来镇上寻找爱人,却决定与之分手的女人;越来越浓的秋意里,执着想要找回失踪丈夫的外来船员的妻子;冬日庞大的北方城市,选择放弃过往,独自面对绝症父亲的女儿。时间推移,年代流转,带来了她们生活和命运的转变。在其中,女性的身影尤为突出:她们的回忆,她们的行动,她们隐藏起来的过往,形成这本小说集丰沛的情感张力,也汇聚成当下的时代声音。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资深文学批评家张莉看完这部小说给出这样的读后感,“流动的、飘忽不定的生存状态是张玲玲小说的背景,也是她所凝视的生活状态。轻盈、诚挚而深具真实感,她以一种独特的女性视角写出了当代青年的日常生活、心灵生活。 ”
对年代的敏感是很多优秀写作者具备的鲜明特质,张玲玲也不例外。2010-2020年这十年,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昨天,如今已成为《夜樱与四季》的时间背景,成为文学的书写。张玲玲坦言,这十年变化很快,一开始会对这种变化感到震惊,但也会慢慢接受这种变化,“这种消失,这种突兀的,急遽的,新事物不停到来的感觉。然后它们又会很快变旧,消失。”这种对时间的感受,也融入到她的小说文本之中。
在诸多文本体裁之中,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不是文学类作品最首先或者核心的功能。如果想要读一个好看的故事,在类型文学或者情感类网红博主那里都可以得到满足。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归根结底还得在语言艺术上有自己鲜明的个人面貌。张玲玲的小说读起来,语调铿锵,气息绵长,称得上是一个诗意的文本。
张玲玲(图据受访者)
从财经记者、影视编剧转型专职写小说
跟不少作家都有过一段媒体工作经历一样,张玲玲也曾经是一名记者。从新闻转向文学,她自言“其实较为常规,甚至可能是85后写作者的常规履历。我们这批写作者,和自新概念作文大赛走出的八零初作者有别,大部分都到30岁之后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第二、第三本之后,才逐步开启全职作者之路。当然,也有许多人迄今未脱离工作。写作并非忽然开始,多数人在高中、大学即有了一定的写作尝试,只是未能拿出,未成气候,或者未被看见。但这些写作尝试或偏好可能导致你在职业选择时,但凡有机会,都会选媒体、出版或企业、机关内的文宣等相关行业,因为它们离写更近。”
张玲玲进入媒体行业是在2010年左右。大概六七年之后,影视热钱涌动,视频平台的兴起和竞争催生了大量的内容需求,一些媒体从业者也流到相关行业中去,其中也包括张玲玲。回忆这段经历,她说,“抑制了真正的愿望去做了很多别的事,而不是愿望在工作里滋生、清晰。但这样说也不公正,因为这段履历其实教会了我很多。”
对话张玲玲
“小说叙述速度跟呼吸接近,情节推进又跟心跳相关”
封面新闻:在我的阅读感受里,你的小说语言是沉静、低沉的,像大提琴的音色,也很像你这部小说集的名字《夜樱与四季》这两个词语的风格。而且你的小说语言在推进情节进展的时候,也比较简练,不拖泥带水。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小说文字表达调子的?
张玲玲:非常感谢您的细读。小说的叙述速度跟你的呼吸接近,而情节推进又跟心跳相关。有时你修改,就是为了趋近你在最安静时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既像你,又和日常的你存在较大差异。我也在阅读里学习,在聆听中学习。我在诗歌里听到的声音,它的音色、速度、位置,更接近我想在小说里实现的语调。
封面新闻:在你的小说里,春天、夜樱等意象很突出。你自己有意识到吗?
张玲玲:意象突出,是的。第一本书就标注了很多年份,甚至细化到几月几号。时间其实是种标记方式,确定你的事件节点,犹如浮标。第二本书模糊不少,成块时间多了,所以季节成了一个象征。在南方,四季的界限其实并不那么泾渭分明,但你总能在植物、天色的细微变化里感到时序的轮转。这种流转就像月的阴晴圆缺一般,不因人的悲欢而改,有时你会因此种重复性绝望,但有时也会因此种重复性而感到深层的、持久的慰藉。至于樱花,我不确定它是否比其他有季节意味的植物出现得更多。本来樱花是一种尤为日本的意象,但这十多年,樱花实际上已经成为江浙沪最常见的观赏树木,远胜于桃、李、梨等更中式的植物。也即,它是中国当代城市景观的重要构成,尽管是移植、新兴的。我寻找的并非陌异的事物,而是日常事物变得陌异、充满情谊的时刻。
“全职进行文学写作的想法是奢侈的,理解周围同在写作的朋友们的挣扎”
封面新闻:你曾任财经记者、编剧等职。你现在是专职写小说。专职进行纯文学写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很不容易的。是怎样的动力或者勇气促使你做了这个选择?你是怎么就开始写起小说来了?
张玲玲:我很难说清写作愿望的根本性原因,为什么写?为什么想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和才能、天赋毫无关系。天赋黑暗而耀眼,拥有者应该能识别出来,但我从未在自己身上目睹。我读自己的小说时所感到的失败远大于可能的满足。写作本身需求的很少,在其他艺术门类里,它也是需求最低的。但同时,它和其他艺术一样,全职的想法是奢侈的。我很理解我周围同在写作的朋友们的挣扎:想写,无法写,想写,不能写,在责任和愿望间艰难地博弈。因为到了这个年岁,你需要安顿的不只是自己。我无非对责任拒绝得更彻底。
回江苏后,因写作之故,我租在外面,没住家里,我母亲有时会来看我。我们坐在那间小公寓里聊天,面对她,我有时会陷入一种真实的失语,我说,妈妈,你快乐吗?她说,我不,一点也不,你呢?我说,妈妈,我很幸福。我说的是真的,我因写而倍感幸福,但我该怎么衡量、估算其间的代价:劳作的代价、身体的代价、经济的代价,我付了一部分,还有人为之买单。我自认的幸福代价不菲,我自认的幸福也脆弱不堪,她看清我的执拗及注定的失败,可我又该怎么说,妈妈,我无非是心甘情愿。
“天赋不是其来有自,而在日常劳动里予以夯实”
封面新闻:有哪些作家的作品对你的影响特别突出?
张玲玲:我喜欢的作者非常多,如果列出,将是一串长长的名单。我的感触是,能学的仅仅是通用层面的,每个作者最迷人、最核心的部分你无法学习,那就是他们独特的运行策略,渗透在每个词语、句子之内。也许可以仿效一两篇,但更多、更长的篇目你仍然得寻找、发明自己的方法。好作者教的是你如何成为自己,教你最大化发展自己。
真正打动我的,影响我的,不是技术典范,而是人生典范。爱丽丝·门罗给我的影响最大——她影响了很多人,我只是无数受益者之一。她在许多不利的位置得出强势的结论,她示范了从普通主妇抵达卓越的可能,不轻视微小,不高估宏大,保持怀疑,也保持希望。天赋不是其来有自,而是在日常劳动里予以夯实。困顿时,沮丧时,我常读几个熟稔的短篇,总会有所收获。
封面新闻:你的小说里人与人的关系,不少是爱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来往、纠缠等等,在我看来,其实看到的不是爱情,而是当代人的一种心灵生存状况。
张玲玲:我想,任何一段关系都有不同层次,层次之深浅取决于他们交出自己的程度。有时出于种种原因,其关系只能维持在较低层次上,所以一男一女之间,产生纠葛或其他,你只能说,这是一段两性关系,而不愿上升到爱情层面。
封面新闻:写小说需要故事素材,对你来说,搜集素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未来你想写出怎样的理想小说?目前来说,写作上遇到的困难是什么?会怎么努力去解决?
张玲玲:写第二本书时我有短缺感,或者说自觉重复,但到了此刻,我想问题倒不是短缺,而在于对既定素材的理解,以及陌生材料未曾熟透。搜集不难,难的是为什么而搜集,搜集什么,以及对材料能了解到什么份上。我可能想先尽量写好手头的。写作的人可能感受大致相同:理想是为理想,多因为得不到。且理想有其阶段性,这个阶段我希望情节、人物、结构更均衡、更丰满,最好能提供一种更新鲜的小说美学。困难还是在上述问题。方法无他:多读,多想,多写,重要的是多写。
小说在当下面临的竞争是多样的,不只是视频、游戏
封面新闻:当下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灵世界因为网络的助推,变得越来越短平快,不那么有耐心阅读文字,尤其是严肃的文字。作为一个小说作者,你的体会、观察、见解、看法是怎样的?
张玲玲:无论我们如何高看严肃阅读,但作为个人教育的实用阅读,与出自审美追求的消遣阅读,或出自娱乐目的的休闲阅读,其实也很难真的分出高下。我很理解人们工作一整天,只是想轻松一下,睡一觉,喝一杯,打一局。打游戏的未必比阅读的更焦躁。有些游戏文本还很精良,只不过动用的叙事系统不一样。阅读习惯的培养需要漫长的时间,它是一种训练后的肌肉记忆,也许你得学会在孩童时,就得充分享受阅读的趣味,在今天,对很多人来说,阅读其实是痛苦的。我只能说,即便如此,阅读仍然是值得的。
作为小说作者,我觉得我们最好认清自己的处境:你不只在跟视频、游戏、工作竞争,还得和别的文本门类、小说类型竞争。在最窄的领域,你也得和同代作家、经典文本竞争。能分给你的时间和份额是极少的。所以我对每个花时间读自己小说的人都心存感激。
封面新闻:现在大家都会经常提到一个词“情绪价值”或者“情绪稳定”。如果遇到让人感到沮丧或者愤怒的事情,你是如何保持清晰平静的?
张玲玲:三十岁之前我不保持平静。愤怒是因为你还有力气,还有觉知。太早到达一种超脱的状态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离人的位置,事实的位置,情绪的位置都太远了。今天我们都说“信息茧房”,人很容易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真空带。但与此同时,人愈发脆弱,对于负面情绪的消化变得更难。我能学会的是,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个人而愤怒,不对一星点碎片信息愤怒,一旦涉及具体处境具体语境,可能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而我们判断的倾侧有时仅仅跟掌握信息的多寡有关。
封面新闻:你现在正在写什么作品?平常一天的写作和生活时间是怎么分配的?
张玲玲:我在写一个长篇。除了睡觉、吃饭等,好像没什么生活可言。有段时间我因为生活一词,略觉困扰,后来读到萨尔曼·鲁西迪的访谈说,“作家有什么生活?”终于释然了些。我不是说我总在写,写是一个长期状态。在那状态里,你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总被另一个世界所牵动。你脑子里总是句子,而不是别的。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