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谋刺西太后之梁尔煦

　　原文摘自潘敬文史回忆录（作者为宣统年进士，清末民初文化人士，世德堂22传孙）

　　前清光绪戊戌维新遇害之“六君子”（即湖南人谭嗣同、南海人康广仁、山西人林旭、福建举人杨深秀、四川举人杨锐、四川进士刘光第。），人多知之。唯(独)曾参与维新运动，逃亡海外，奉秘密使命返国，谋刺西太后被捕遇害，杀身成仁，足与“六君子”相媲美的梁尔煦，却默默无闻。兹特为之表出，使幽光得显（揭示出被隐藏的光辉），亦应有之义也。

　　（戊戌六君子像）

　　梁尔煦，号_铁君，为广东佛山人，父植梅，堂弟冠澄。光绪十九年[1893年]，梁尔煦参加粤省乡试，中解元（考中乡试的第一名举人）。

　　翌年（1894年）甲午之战，我国被日本击败，割地求和，民情愤激。康有为在北京“公车上书”，请求变法自强，纠合京都应试的举人，签名上书，冠澄亦与其列（指梁冠澄也加与了“公车上书”的行动）。但书为礼部所扣，不为代递。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康登进士（康有为考中了进士），再上万言书，辗转得达，加以翁同龢（军机大臣）、侍郎张荫桓之推荐，光绪帝立予召见，命条陈新政（康有为等上书的变法措施），一一施行。

　　举朝的顽固派，以荣禄（兵部尚书）、戴漪（满清贵族端郡王）为首，极端反对，合谋怂恿西太后垂帘听政。袁世凯答应以所统兵力为后盾，囚禁光绪，下令搜捕维新党人。康有为出走（海外）。铁君（梁尔煦）为康（有为）之门友、参加维新事业，奉康密命入京，图谋行刺西太后（慈禧）。

　　（祖籍西樵苏村的变法维新勇士康有为[左二]，是作者潘敬的表叔）

　　康（有为）的姑姐是我的祖母，故我与康有戚谊，称他为表叔。（潘敬的老家百西村头村与康有为故居所在的苏村相距约10公里，潘敬的爷爷斯洛公为清军将领，娶了苏村康氏）。但我不识铁君（梁尔煦）。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我就读于中国首次创办的大学[即京师大学堂]，值暑假回广州省亲。期满先乘船赴上海，再转乘招商局船往天津，铁君（梁尔煦）与我同船同睡舱[每一船舱只有上下两铺]，因而相识，交谈数日。他祥询我在京寓址，然不过泛泛萍水之交，不知其（梁尔煦）为刺客也。他到京后，来学堂访我，并邀我出去饮宴，我是一学生，揆（推测）其意，盖欲广交游，多联络。

　　一月后，他（梁尔煦）在城东八面檀南头赁（租）得铺一间，开设照相馆。他娴于照相术，自任照相师，雇用伙伴数人。该馆一入门是铺面，后边是店伙宿舍。有楼一层，前部有照相设备，招待顾客，无顾客时，为闲谈之所。后部为梁寝室。该馆距离东安市场仅廿余步，市场内有饮食店、弹子房，各商店百货杂陈，非常热闹。铁君（梁尔煦）时邀我过从，我逢星期日出校去游玩，经过时，常入其馆歇脚休息。其时有范朗秋者，广东人，晓英文，流寓北京，赋闲年余，欲谋一教师之席而不可得，我到馆必见之。铁君（梁尔煦）出入，范（朗秋）必与偕。盖铁君为人豪爽，款待朋友，挥金无吝色。我以为范（朗秋）之不离其左右，图哺啜（chuò吃喝）而已。

　　我在照相馆楼上与铁君闲谈，聆其言论，绝不涉及国事，惟谆谆乐道京市各娱乐场所、戏院、宵夜馆、八大胡同，恒挂诸齿。入夜则偕朗秋往游，籍以消遣 [时京中尚无电灯，照相须在白日，傍晚便停止营业] 。铁君曾邀我同游，我以学校门禁綦（qí极）严，夜间逾十时便不得其门而入，却之。事后追思，他殆为一沉毅坚忍之人，抱有绝大企图，故貌为不羁，贪欢寻乐，以转移外间视线，不虞（不会料到）其有它也。

　　如是者将及一年，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夏，一日忽喧传八面檀有一间照相馆被查封，馆东被捕，他的跟随亦被捕，箱笼及照相器具，全被带走，馆中杂物，捣毁一空。我闻讯大惊，幸出事之日不是星期日，否则池鱼之殃，恐不能免。我因是守口如瓶，极度缄（jiān封闭）默，但留心打听，求了然于此事之究竟。

　　原来梁（尔煦）处心积虑，图谋行刺西太后，使光绪帝复掌大权，召其同门友回国，重理维新事业。其冒险精神，诚堪钦佩。他选择八面檀路口开设照相馆，因其地址正对东华门大街，而太监出入皇宫多由东华门。其中有欲照相者，必贪其近便来馆照相。而梁或予以折扣廉价，或予以优待。与他们照相时，鼓其三寸之舌，恭维备至。先博他们的欢心，侯稔（rěn成熟）熟后，怂恿他们在太后御前，夸其照相术如何超群，倘得奉懿旨召之入宫奏技，有机可乘他便手到功成，除去暴虐。纵牺牲己身在所不顾。孰料布置尚未就绪，计已泄露。

　　计划的泄露，是由某店伙（照相馆中一个伙计）向九门提督衙门告发，提督姜桂题立派军队将照相馆包围查封，并拿人。当时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势力伸张至京。他派有专探人员，在京驻扎，凡京中逐日发生、不论任何事件，均有快报到（天）津。他阅悉此事，急电京九门提督，谓案情重大，须将罪犯押解来津，由彼（袁世凯）亲自审问。主管衙门只得照办。

　　粤籍同乡有谓范朗秋无辜受累，拟请保释之，终因畏受株连，无敢仗义者。梁、范两人解到津后，收押狱中。不数日，袁世凯命提审，他按照清朝制度，开公案审问。梁、范手脚被锁，跪在案前。衙役远远侍立。但见梁侃侃而谈，不闻其作何语。时当盛暑，见总督大人（袁世凯）一面问话，一面汗淋满额，频频以手巾抹拭，问答逾两旬钟，命将两人押回，脱去锁链，予以优待。

　　（袁世凯时任直隶总督）

　　所谓优待，即令两人别居一室，不与众囚同处，饮食丰足，寝床舒适，并供应茶烟。粤人夏天喜穿“香云纱”（广东一种爽滑清凉的古法特制纱布衣服），因其轻爽，梁、范要求发给此种纱衫裤。监狱官为之转请督署总务处，竟得批准。命缝衣匠来量度二人身材尺寸，缝制“香云纱”衫裤。每人一套，送与穿着。

　　（图为身穿“香云纱”的清末民初女子）

　　两人被提审数次，有回单独提梁（尔煦），不提范（朗秋）。中秋节过，袁（世凯）突然命用红药（即砒霜）将两人毒死。罪状并未公布，外间鲜有知其事者。盖（估计）关于此案，袁（世凯）有不可告人之隐，故杀之以灭口，又用尽方法，将其掩蔽。盖梁（尔煦）之口供，必尽揭发袁（世凯）之反复无常，于他将有不利。恐西太后（慈禧）闻而追究，获悉其初与维新党人有关，不加信任（维新变法时袁世凯曾与康有为等人有交往，后来因为出卖维新人士而获得慈禧的重用。）。为固己之权位计，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化此案为无（形）。

　　梁（尔煦）入京行刺，导汪精卫谋炸摄政王之先河。两人均遭失败，而“汪案”则传闻四境，“梁案”反无声无闻，诚有幸有不幸焉。

　　一九二八年，我路过上海，往新闸路辛家花园谒（yè拜见）康有为。他约我翌日来寓午膳。我如约往，席间我（潘敬）初次见徐勤。膳罢，到客厅品茗，有梁温侯来谒。年约二十许，聆其言，知为铁君（梁尔煦）儿子。他要求康（有为）为其父昭雪。康喜形于色，切嘱徐勤应速为办理，徐点首应允。康（有为）继言前段情况：

　　“我在国外曾接铁君书，云及入宫照相之事，有内监某已告知总管李莲英，总管允启奏太后。他倘得应召入宫（帮太后照相），照相时所站立处，当距离太后不远，下手甚便。我正日久盼望得好消息，岂知事与愿违，失去我一位心腹好友，遗恨恒耿耿于心！”（康有为对失去一位英勇的同志义士深感痛心，并一直耿耿于怀）

　　（慈禧太后当时很喜欢照相）

　　我旋离开上海，他们如何为铁君（梁尔煦）昭雪，不得而知。时袁世凯已死，本来昭雪容易，惟迟之又久。如石沉大海，毫无踪影。康之门徒，未闻述及。康之遗着，亦无记载，今我为此文，是或昭雪之一道欤？

　　附记：

　　梁温侯（梁尔煦之子）曾往日本留学，并拜梁启超为师。民国二年（1913年）袁世凯在任总统，曾命电汇康（有为）旅费十万元，请其返国。康返国即居留上海，袁屡电邀进京，共商国事。康终不肯行。盖（估计是当年）戊戌维新，袁（世凯）初附和，后忽弃信叛去，与反对派合作，卖康（有为）求荣，得外放山东巡抚，后由李鸿章临终保荐，升任直隶总督。康不肯入京，盖对袁余怒未息也。

　　（图为避祸出走海外的晚清进士、维新变法领袖人物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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