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200多年的历史上，从没有一位前总统像唐纳德·特朗普一样，面临着如此密集的联邦和地方调查。

在联邦层面，美国联邦调查局（FBI）8月初突击搜查特朗普的私人住宅海湖庄园，查获了上百份涉密文件，美国司法部正在对他是否非法处理政府涉密文件展开调查。与此同时，美国国会和美国司法部仍在对2021年1月6日的国会山骚乱事件以及试图推翻2020年总统选举结果的相关行动进行调查，众议院特别委员会将于9月28日重启听证会。

在州层面，佐治亚州正在对特朗普涉嫌干预该州2020年总统选举进行调查，多名特朗普亲信已被传唤。而在特朗普的老家纽约，纽约州总检察长于9月21日宣布对特朗普及其家族企业特朗普集团发起民事诉讼，曼哈顿区也在对特朗普集团是否涉嫌商业诈骗展开调查。

这些调查有的属于刑事调查，有的属于民事调查；有的已持续数年，有的近期刚刚开始；有的和他的“商业帝国”相关，有的则牵涉他的总统任期……《纽约时报》9月19日报道称，对于特朗普而言，“这是一场多线战争，战场遍及纽约州、佐治亚州以及首都华盛顿，特点是变化的律师团队以及暴风雨般袭来的不当行为指控。”

“如果针对前总统特朗普的所有刑事调查都以定罪告终，那么特朗普将成为一位真正的‘犯罪全才’（renaissance man of crime）。”美媒VOX评论称，即使只有一项刑事调查被定罪，现年76岁的特朗普余生可能都将在监狱中度过。

海湖庄园“陷落”

当地时间8月8日，美国FBI对特朗普位于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海湖庄园进行突击搜查，掀起了美国司法部对特朗普刑事调查的一个新高潮。

这是美国历史上首次有前总统因为刑事调查而被突击搜查住所。据新华社报道，FBI在搜查中查获了超过1.1万份政府文件和照片，其中超过100份属于涉密文件，包括54份“秘密”、32份“机密”、18份“绝密”文件。美国《华盛顿邮报》稍早前称，部分文件和核武器相关。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1日，美国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海湖庄园。图/IC photo

根据美国法律规定，总统任内的所有文件须留存，并在卸任时交由国家档案和记录管理局（NARA）管理。

然而，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特朗普在离任时不仅没有上交所有文件记录，在NARA多次“追讨”后，也仅归还了部分文件。更为严重的是，NARA收回的文件中包含涉密信息，有的文件还被特朗普撕毁。

最终，NARA通知了美国司法部，要求其就特朗普是否违反美国《总统记录法案》及与涉密信息相关的法律展开调查。

8月8日，美国联邦调查局执行法院搜查令，突击搜查了特朗普的海湖庄园。随后公布的搜查令显示，美国司法部正在对特朗普涉及的三项联邦罪名展开调查，包括违反《间谍法》、妨碍司法公正以及对政府记录进行非法处理。

特朗普否认有任何不当行为。他指责FBI和美国司法部出于政治目的搜查海湖庄园，称此次搜查严重侵犯了他的权利，“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在接受福克斯新闻采访时曾自我辩护称，他已经“解密”了那些被获取的文件，而这并不需要有文字记录。“你是美国总统，你可以解密（文件）……仅想一下就可以。”

此外，特朗普还采取行动，于8月22日对美国司法部发起诉讼，试图阻止FBI审阅这些文件。他要求任命“独立专员”对这些文件进行审查，称被查获的文件中有一些材料受律师与客户保密特权和行政特权保护。

美国佛罗里达州南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艾琳·坎农随后任命美国纽约东区联邦地区法院高级法官雷蒙德·迪里担任独立专员，要求其在11月30日前完成文件审查工作。坎农还表示，独立专员完成审查前，司法部须暂停对这些涉密文件的使用。

然而，这一次，特朗普没能阻止美国司法部的调查。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当地时间9月21日，美国第11巡回上诉法院批准了司法部的请求，可以继续审查从海湖庄园查获的机密文件。多家美媒称，这是美国司法部对前总统特朗普刑事调查中的一次压倒性胜利。

“关于海湖庄园涉密文件的调查仍在进行中，目前处于比较初期的阶段。所以这起调查未来到底走向如何，会对特朗普及其核心圈人士产生多大的影响，还需要持续观察。”美国法律学者、律师张军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然而，“如此轰动地搜查一位离任总统的家，这在美国历史上毫无疑问也是前所未有的。”

VOX报道指出，违反《间谍法》可被判10年监禁，但目前尚不清楚美国司法部是否会因为涉密文件一事起诉特朗普。

2020大选“噩梦难醒”

海湖庄园的涉密文件调查，不是唯一一项让特朗普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面临刑事诉讼的前总统的调查。特朗普还同时面临着多项刑事调查。

其中最受关注的，无疑是美国国会及司法部对“1.6国会山骚乱”及试图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相关行动的调查。

2021年1月6日，在美国国会认证2020年大选选举人票的当天，特朗普的支持者暴力闯入国会大厦，试图阻止美国国会确认拜登赢得总统选举的进程。此次骚乱造成5人死亡、140余名执法人员受伤。

当地时间2021年1月6日，美国华盛顿，示威者进入美国国会区域，并攻破了国会大厦。图/IC photo

这场骚乱过后，美国国会众议院表决通过了针对时任总统特朗普的弹劾条款，指控他“煽动叛乱”。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两度遭众议院弹劾的总统——2019年12月，特朗普就因施压乌克兰调查其政治对手一事遭国会众议院弹劾。不过，两次弹劾最后都被参议院否决。

但美国国会没有放弃对国会山骚乱事件的调查。国会众议院组建了一个由7名民主党人和2名共和党人组成的特别委员会，于今年夏天举行了一系列听证会。6月，负责调查国会山骚乱事件的国会特别委员会就曾表示，已有足够证据让司法部对特朗普进行刑事指控。

据《纽约时报》报道，特别委员会收集了大量的证据信息，包括特朗普施压多个州试图干预选举结果、试图实施戒严令并夺取投票机器、试图强迫司法部干预大选认证等。委员会将于9月28日启动新的听证会。

国会虽然无权提起诉讼，但该委员会已让法院发出传票传唤证人，并推动司法部起诉特朗普前高级顾问斯蒂芬·班农和皮特·纳瓦罗，指控其藐视国会。班农罪名成立，目前正等待判刑。纳瓦罗正在试图撤销该案。

《纽约时报》称，虽然国会无法起诉特朗普，但他们正在商讨是否建议司法部对特朗普发起刑事诉讼。

资料图：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图/IC photo

美国司法部部长加兰去年1月就曾表示，对国会山骚乱事件的调查将是司法部的优先事项，司法部承诺让所有暴徒接受法律的制裁。据VOX报道，美国司法部此前表示，已有830余人因涉嫌参与国会山骚乱而受到指控，司法部将积极推进相关诉讼程序。

CNN此前报道称，美国司法部正在加强对于国会山骚乱事件的刑事调查，向特朗普团队发出了大约40份传票。但目前尚不清楚，司法部是否正在调查特朗普本人在这场骚乱中的角色，司法部也并未就此起诉特朗普团队核心人士。

和2020年大选相关的调查还有佐治亚州。2020年11月的总统选举结束后，特朗普曾对佐治亚州州务卿、来自共和党的布拉德·拉芬斯伯格说了一句话：“找到11780张选票”，试图改变该州选举结果——民主党候选人拜登以11779票的优势赢得该州。特朗普的团队还试图将一批假的选举人送至华盛顿特区，以将该州选举人票投给特朗普而非拜登。

去年1月，佐治亚州富尔顿县地区检察官办公室要求召集一个大陪审团，以调查试图破坏佐治亚州2020年选举的相关情况。据VOX报道，特朗普的多位盟友已经被传唤，包括他的政治顾问鲁迪·朱利安尼。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也曾被佐治亚州传唤，但他要求法院撤销传票。

《纽约时报》认为，目前来看，即使朱利安尼、格雷厄姆或其他人因佐治亚州调查被指控或被判罪名成立，特朗普是否会因此受到牵连也难以判定。但若是他被证实故意篡改选举结果，或是故意引诱其他人做出这样的行为，他可能面临1-3年监禁。

特朗普大厦“倒塌”

各种刑事调查缠身，但特朗普助手对《华盛顿邮报》透露，最让特朗普愤怒的，却是纽约州总检察长对他发起的民事诉讼。

纽约可以说是特朗普的“大本营”：他出生于纽约市皇后区，他的家族企业特朗普集团总部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区。而如今，他在纽约面临的麻烦可能是最大的。

当地时间9月21日，纽约州总检察长利蒂希娅·詹姆斯（Letitia James）宣布对特朗普及其三个成年子女等人提起民事诉讼，指控其涉嫌欺诈。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1日，美国纽约州总检察长詹姆斯宣布以涉嫌欺诈对前总统特朗普及其子女等提起民事诉讼。图/IC photo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这份长达222页的诉讼书指出，特朗普和他的家族企业以及他的三个成年子女向贷方、保险公司、税务机构提供欺诈性财务报表，高估资产以获得包括利率和保费优惠等有利的财务条款。

诉讼书要求纽约州最高法院禁止特朗普及其三个成年子女——小唐纳德·特朗普、伊万卡·特朗普和埃里克·特朗普未来再次在纽约州的任何企业内担任管理职务，禁止特朗普集团五年内收购任何商业地产或再次从纽约金融机构中接受贷款。此外，诉讼书还要求特朗普集团归还通过欺诈所得的超过2.5亿美元资产。

资料图：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与夫人梅拉尼娅、儿子小特朗普、儿子埃里克、女儿伊万卡、小女儿蒂芙尼。图/IC photo

前检察官、纽约辩护律师迈克尔·巴奇纳称，“她（詹姆斯）基本上是试图给特朗普的企业判死刑。”

对于纽约州的这项诉讼，特朗普再次称之为“政治迫害”。他在自创社交平台Truth Social上发文，指责詹姆斯是“种族主义者”，称她是因为在竞选纽约州长时糟糕的支持率而调查他。

特朗普的律师哈巴（Alina Habba）9月21日发布声明称，纽约州的诉讼“既没有聚焦事实，也没有遵照法律，而仅仅聚焦于总检察长个人的政治目的”，这起诉讼是“未受约束地滥用权力”。

《纽约时报》报道称，詹姆斯曾公开批评特朗普，称他是一位“非法总统”。过去3年多时间内，詹姆斯一直在推进对特朗普及其家族企业的调查。今年8月10日，詹姆斯曾就此传唤特朗普，但特朗普援引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拒绝回答有关财务报表的数百个问题。

据报道，特朗普的律师近期曾试图平息这项调查，但詹姆斯予以拒绝，并最终正式发起对特朗普的民事诉讼。

虽然这项诉讼并非刑事诉讼，但詹姆斯表示，她已经向司法部和美国国家税务局提出，特朗普的这些行为涉嫌违反联邦法律。美媒VOX称，这可能会引发一场针对特朗普的新的联邦调查。

同样是在纽约州，特朗普集团还面临着来自曼哈顿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

今年8月中旬，特朗普集团前首席财务官魏塞尔贝格（Allen Weisselberg）在坚持一年的无罪抗辩后，和纽约州监察部门达成认罪协议，承认了伪造商业纪录、税务欺诈等15项重罪指控。他将面临5个月的监禁和5年监外看管，并缴纳近200万美元的罚款。

魏塞尔贝格是特朗普集团税务欺诈案中唯一受到刑事指控的个人，他还将在今年10月的特朗普集团税务欺诈案中出庭作证。不过，他拒绝在针对特朗普的调查中作证。

据VOX报道，曼哈顿地区检察官办公室针对特朗普集团的调查也已持续多年。前任地区检察官万斯（Cyrus Vance）离任前一直在推进针对特朗普及其名下企业的诉讼，但现任地区检察官布拉格（Alvin Bragg）今年1月接任后表态称，暂无足够的证据起诉特朗普本人，由此引发两名检察官辞职。

特朗普会被送入监狱吗？

特朗普会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面临刑事指控的前总统，甚至成为首位被送入监狱的前总统吗？

“这也是我非常想问的一个问题。”张军对新京报记者说道，“在美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最接近被刑事起诉的是前总统尼克松，但他的继任者福特总统赦免了他。如果特朗普最终被联邦检察官刑事起诉，或是被佐治亚州或纽约州发起刑事指控，那么这无疑会是美国历史上首例。”

对于特朗普是否会被起诉，各方观点不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罗杰斯·史密斯（Rogers Smith）则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从目前这些调查来看，特朗普的企业可能会面临严重的处罚，对特朗普的商业经营造成极大的损害。特朗普本人也有可能因为某些刑事违法行为而被起诉，但他可能不会入狱。

“特朗普若是入狱，将激怒他仍然庞大的支持者群体；此外，一些严重的刑事指控可能也难以证实，因为特朗普非常擅长避免留下任何犯罪记录。”史密斯称。

当地时间2022年8月31日，美国司法部提供照片显示，美国联邦调查局在海湖庄园搜查中发现的一些文件。图/IC photo

但在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所副研究员李峥看来，特朗普面临的调查虽然很多，这些调查是否都会导致诉讼仍难判断。

“针对特朗普的调查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大部分都不是直接针对特朗普本人，而是针对他的身边人以及他建立的商业网络。”李峥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也因此，特朗普的一些前助手、幕僚可能会被起诉，甚至最终被判入狱。”但是，“对于特朗普本人而言，目前似乎没有哪项调查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特朗普直接参与或指使了某些犯罪行为，而这些行为能够让他因为重罪入狱。”

争议的焦点不仅在于特朗普是否会被起诉，还在于应不应该起诉他。张军认为，从现实层面而言，对特朗普发起刑事诉讼已经不单单是法律问题，它还牵扯到政治问题。

“任何时候起诉一位前总统，都必须非常谨慎，首先当然要考虑是否有犯罪事实，其次也要考虑社会背景——从特朗普的角度来说，他虽然输了2020年的总统选举，但仍有7000多万人支持他。”张军表示。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特朗普稍早前曾警告称，如果他被指控不当处理涉密文件，这个国家“将出现前所未见的大问题”，“我不认为美国人民会静静坐着，忍受这种终极‘猎巫’。”

这并非共和党人首次发出类似警告。今年8月，共和党参议员格雷厄姆在接受福克斯新闻采访时也曾表示，若是特朗普被提起公诉，美国将发生“街头暴动”。美国白宫新闻发言人让-皮埃尔随后称，这类言论“非常危险”。

张军指出，起诉一位前总统无疑会成为一个政治事件，即使它是从法律角度展开的，支持他的人也会将其视为“政治迫害”，一些极端人士可能会采取行动。“刑事指控这样的行动，是否会导致特朗普的支持者更加团结在他周围，会不会导致整个国家更加分裂，这些都是需要司法部慎重考虑的情况。”

除此之外，张军认为，若是联邦或地方真的对特朗普发起刑事指控，那必然会树立一个新的范例。“譬如说，若是2024年特朗普重新当政，他是不是反过来可以推动起诉拜登、希拉里等人？由此可能形成一个新的政治怪圈。”

但也有观点认为，若是特朗普被证实违反了法律，那必须起诉他。《国会山报》9月16日发表评论称，司法部长加兰若是在这一系列调查中收集到足够的、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特朗普在任期内或任期结束后有违法行为，那必须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公民一样起诉他。若是罪名成立，他必须受到法律严惩。

VOX在分析了特朗普面临的一系列刑事、民事调查后指出，所有调查都仍在进行中，至少目前并未导致针对特朗普本人的刑事指控，“它们可能永远不会导致这类指控”。目前，特朗普有一个十余人的律师团队帮他应对各种调查，他的财务支持则主要来自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和他的“拯救美国”政治行动委员会。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3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参加集会，并发表讲话。图/IC photo

“随着各项刑事调查的推进，特朗普最终会不会被送入监狱，这个问题目前还无法回答。”张军解释称，“首先，他会不会被起诉，尚难断定；其次，即使被起诉了，陪审团是否会给他定罪，是个更加遥远的问题。但可以想见，拜登政府在是否起诉特朗普这个问题上会非常慎重。”

VOX报道指出，美国司法部严格禁止讨论正在进行的刑事调查，尤其是当调查涉及主要的政治人物时。也因此，除非特朗普最终被起诉，否则关于这些调查的许多细节也许永远不会公之于众。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