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原因有三
对这第二句的解释,我觉得有点肤浅,似乎可以做进一步的解读。比如,若论文学性,“诗三百”也堪称精品,但鲁迅却未言“无韵之《诗经》”。这当然不是随意的选择,而是自有原因。
鲁迅何以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我想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一,鲁迅认为司马迁和屈原皆受过大磨难,同为牢骚忧愤之人。屈原写《离骚》以抒愤懑,司马迁著《史记》寄托忧思,故《史记》同于《离骚》,是“没有韵辙的《离骚》”。
姑引鲁迅言“无韵之《离骚》”那段原文来看:
(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
——《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
“恨为弄臣”,是说司马迁对自己所处的“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报任少卿书》)的地位甚是不满;“感身世之戮辱”,是说司马迁痛心于自己遭受宫刑的奇耻大辱。这些都成了司马迁发愤著书、完成《史记》的重要动因。
屈原的身世与司马迁很相似。史载其“事怀王为左徒”,“左徒”者,或曰“史官”,或曰“巫官”,或曰“外交官”,或曰“行政高官”,但无论做的什么官,都是任由怀王摆弄的臣子,本质上是“主上所戏弄”之人。屈原被谗放逐,怀石投江,更是与司马迁遭受的磨难和屈辱相似。
屈原为抒愤懑,遣牢骚,遂作《离骚》。所谓“离骚”,即牢骚、愁思。司马迁对屈原有准确的了解,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司马迁深知《离骚》之作乃源于怨愤牢骚,而他自己也正复如此,可见司马迁与屈原的心境是相通的。正因为二人身世相近、心境相通,也就都“寄心楮墨”,发为千古雄文。司马迁可谓“汉代的屈原”,《史记》也就是“汉代的《离骚》”。《史记》确不失为“无韵之《离骚》”。
实际上,鲁迅本人也是牢骚忧愤之人,同心相知,他便对屈原和司马迁的心境知会尤深。正因如此,他才能将《史记》深刻地解读为“无韵之《离骚》”。
二,鲁迅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与他对《离骚》、楚辞的推崇和偏爱有很大关系。鲁迅对《离骚》的评价非常高,他在《汉文学史纲要·屈原与宋玉》中写道:
战国之世……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鲁迅认为,《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对后世文学产生过莫大的影响。与《诗经》相比,《离骚》在文学特质上有许多超拔之处,因而其影响超过了《诗经》。
鲁迅深爱楚辞的文字之美、寓意之深,常在自己的诗文中借用和征引《离骚》的文辞和典故,例如“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无题》)、“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湘灵歌》),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到《离骚》的气质和影子。
鲁迅曾集《离骚》句为对联,并请人写成条幅,集句为“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北京鲁迅故居“老虎尾巴”的墙上,至今悬挂着这副字,鲁迅还曾亲自书写此集句赠予友人。
三,在写作心态和方法上,《史记》与《离骚》有着重要的共同点,这也可能是鲁迅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的一个原因。
鲁迅说,《离骚》的写法是“凭心而言,不遵矩度”;也就是“我写我心”,表现的是真性情。《史记》的写法,鲁迅谓之“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这就是说《史记》也是“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写真性情的作品。我想,仅就这一点来说,评《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也是不错的。
《离骚》那种“凭心而言,不遵矩度”的创作心态和写法,曾对后世诗文家产生过重大的影响,无数作家、作品深受嘉惠,提高了境界。实际上,《史记》也受过它的影响。
鲁迅对《史记》的评价,准确而精辟,《史记》确不愧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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