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馄饨爷爷,在小巷燃起炊烟
本报记者 陈俨 摄
这是一间柴火馄饨店,门面简陋至极,写着“公益小店”的店招,如今已被炊烟浸染成金黄。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正站在灶台前忙活着。白头发、白胡子,摆了38年馄饨摊的尹正根,是食客们用目光致意的焦点,也是小年轻们亲热称呼的“爷爷”。
□ 本报记者 冯圆芳
在南京老门东,谁不爱那些逸着烟火气的巷子。双塘园路上,秦淮旧时民居的马头墙古雅平仄,和走几步路准能撞见的电线杆子,交织出老城南特有的天际线。走着走着,僻静的街巷深处,忽然就热闹起来。
“你的馄饨好了,小心烫哈。”
“觉得咸了就再给你添点汤。”
坐落于著名的老门东历史文化街区,这爿小店永远是这儿最有人情暖意的地方。“喝馄饨”者不乏从外地慕名赶来的,有人边等馄饨边发小红书,有人扛着长枪短炮,也有大学生腼腆地藏在人群背后,悄悄地为毕业设计或课程作业搜集素材。
灶膛里,柴火熊熊。锅盖掀开,馨香四溢。10元一碗的馄饨,素净地卧在或带着豁口的海碗里,因柴火的加持变得浑厚。阵阵柴火香味飘散在小巷里,联结着素不相识的人们,也氤氲开一个又一个故事。
“下海”后,他支起了馄饨摊
被小年轻称作“南京宫崎骏爷爷”的尹正根,是新中国的同龄人。1954年,5岁的他随父母从安徽安庆迁至铜陵。1970年,他成了上海铁路局南京桥工段的工人,端上了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尹正根的主要工作是维护宁芜线。过去,铁路枕木通常用的东北松,风吹雨打后很容易腐烂。换枕木是个辛苦活儿,弓腰哈背不说,还得遵循着1.435米的轨枕间距。十几年光阴随列车呼啸而过,日子的棱角被磨平,如铁轨一般,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从尹正根心头掠过。回想起来,那些年的时代氛围很像刘德华的《恭喜发财》:“生意扬名四海,财运亨通住豪宅……”毛茸茸的念头钻了出来,老尹动了“下海”的心思。
先是售卖翻录的流行歌曲磁带。他托人买来双卡录音机和空白磁带,翻录邓丽君、凤飞飞、刘文正的歌,转动的磁带里娓娓刻印上旋律:“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录好之后,尹正根自己制作封面,第一次出摊,紧挨着售卖金庸盗版武侠的小贩,俩人一文一武,生意火得不行。后又到新街口人民商场(现在的中央商场)门口,商场里,正版磁带6.5元一盒,尹正根这儿只卖4块,刨去成本,一天净赚20元。
后来他知道,这叫侵犯知识产权,属于政府正在打击的现象。快钱好赚,可他不愿偷偷摸摸的,想做一份光明正大的生意。
那些年,尹正根的父母在饭店工作,干到退休后,尹正根的妹妹顶替上去,哥哥嫂嫂则在外面经营大排档。他知道,卖馄饨的小生意,不需要什么本钱。
柴火馄饨,通常以扁担或三轮车摆卖,一头是炉灶,另一头是货架,放置调料、馄饨皮、菜肉馅及板凳餐桌。支起一口钢精锅,把小桌椅从三轮车上搬下、架好,熊熊的柴火烧起来,便是一方烟火人间。南京人出了名地爱馄饨,“老南京的小馄饨得用柴火烧,扁担挑!”那句闻名全国的“阿要辣油啊”,就脱胎于南京人吃不腻、忘不掉的这一口。
如今的年轻人多半不知,老一辈对馄饨的感情里,混杂着特殊年代的刻骨记忆。
“馄饨皮薄,肉少,属于点心小吃。小吃小吃,小小地吃几口,不饿着就行。因为馄饨小,吃馄饨又叫‘喝馄饨’,馄饨汤叫‘吊汤’,意思是一根肉骨头吊了一锅汤。这些过去的叫法,小年轻们都不晓得喽。”尹爷爷幽幽地说道。
1985年,尹正根36岁,和今天须发皆白的样子没有半分相像。他在雨花路扫帚巷菜场门口支起馄饨摊,和市容管理打了几年游击后,才知道要办经营许可证;又在夫子庙办事处门口摆过一阵子摊,直到2013年,被城南拆迁的浪潮“推”到了双塘园。
兜兜转转于老城南的漫长岁月里,童年的一幕总在他心头浮起。
那一年,尹正根四五岁。他打着赤脚,巴巴的小脸儿望着馄饨摊。让他意外的是,摊主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萝卜河蚌汤。贫苦年代里,这是多么大的恩惠啊!那碗汤的鲜美,尹正根一直记到现在。
能把美食做出来给人吃,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能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赠予他一碗食物,这又是一种莫大的恩惠。从那一刻起,尹正根幼小的心灵里,生出了朴素的价值观。
2013年,在双塘园重开馄饨店,尹正根取了个店名“又见炊烟”。这是他当年翻录磁带时,很喜欢的一首邓丽君歌曲。“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炊烟升起的时候,就是能让饥饿的、赶路的人歇歇脚、积积力,重新出发的时候。
“柴火味”是个什么味
今天慕名打卡馄饨店的小年轻,多半是为了那把柴火。
“柴火馄饨闻起来有股木香,吃起来心里特别暖。”对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柴火饭”是父辈的记忆、一碗馄饨的素心,正是它让食物有了原来的样子。
对老一辈人来说,用柴火烹煮食物还因为,柴火是最便宜最可及的燃料。
“从前烧煤很贵,贫苦人家负担不起,都是到小贩那里买‘大把柴’。”尹爷爷陷入回忆。那年头,南京人烧饭可以用上松木、桦木,木质好,烧出来的饭也香。中华门一带有很多木材厂,去厂里刮人家木材上的树皮,也能捆回家当柴火烧。
如今,尹爷爷的馄饨小店仍保留烧柴的仪式感,也用上了天然气这样的清洁能源。城市里的柴火从哪儿来?老门东的包装箱、装修的边角料、邻居的旧家具、枯萎的树枝……
有人问爷爷:“柴火味”到底是个什么味?
爷爷说,柴火,是几千年来人类最好的朋友。有了柴火,才有了热气腾腾的食物。老话说“民以食为天”,意思是天大的事,也要先把肚子吃饱。只要肚子能吃饱,人生就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
清晨7点,尹爷爷来到小店。他挪开围挡,撤掉帘布,伴着熹微的晨光点燃炉子,一缕炊烟升起。侧耳聆听巷口,脚步声渐渐密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又见炊烟”是间夫妻店,爷爷是灵魂,奶奶是得力帮手。
当年,夫子庙长娥洗衣店女工王春兰经人介绍认识了尹正根,他从老家扛回来送上门的一袋米,让这个南京姑娘认定了眼前人。“他对我好,对我们家姊姊妹妹也好。”和老尹闯荡“馄饨江湖”的年月里,王春兰把南京姑娘皮实、耐驮的本色发挥到极致。每天清晨 7点半去菜场挑选新鲜的前腿肉,亲手调制臭豆腐卤汁,秘制私房糖芋苗——一间小店的诸种表达,都被这对老夫妻融汇在活色生香的食物里。
眼前,这碗柴火馄饨卖相不佳、味道不惊艳,却有股踏实、朴素的力道。
“不放味精、不放添加剂,让肉是肉的味道,汤是汤的味道。”尹爷爷一字一顿。
被炊烟熏黑的店招,桌椅上怎么也拭不净的油腻,隐喻着凡人生活的本真面目。在此歇脚停驻,热乎乎的馄饨连汤下肚,咬一口刚出炉的油端子(萝卜丝饼),身体和灵魂都熨帖了起来。那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是人类文明之火,为生活接续着力量和希望。
2017年某一天,尹爷爷和他的无名小店,忽然就火了。
一间小店的情感属性
尹爷爷形容“走红”前的日子:一对不知名的老头老太,开着一间不知名的馄饨小店,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2017年的一天,南京突降暴雨。本就狭窄的馄饨小店里,挤满了躲雨的街坊:扫大街的,拾废品的,站岗执勤的……个个不拿自己当外人,打水、泡饭,瞧瞧锅里有啥好吃的,小小屋檐下,一时间饭香扑鼻,欢声笑语。人群中有位南京台记者,看到这一幕心中纳罕,再觑一眼开店的老夫妻——脸上神色如常,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不情愿的意思。
记者的一篇记录小店善举的报道,让小店一下子出名了。转天尹爷爷碰到片区民警,对方直道“恭喜恭喜”,爷爷才知道,自己成了“小巷红人”。
南京是一座博爱之都。这座城市的善意在宏大叙事里,也在背街小巷中。
尹爷爷常惦记一个老街坊。这人有智力残疾,大伙儿喊他“呆子”,其实没有歧视,大都热心帮衬,做好了热乎饭,常不忘送给他一碗。“呆子”家没有门,冬天寒风呼呼地刮,尹爷爷有心,扛了扇门过去,街坊们直点赞。爷爷摇摇头,他记着“呆子”的善良和志气:他到店里吃饭,晓得自己身上脏,从不肯往人堆里凑;吃完饭坚持付钱,爷爷追上去,却被他潇洒地一把推开——“呆子”有志气!
区别于模式化复制的连锁大店,小店有它的情感属性。至今,尹爷爷允许食客赊账。这是传统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表达信任的方式。
一个清洁工,矮矮黑黑的大男孩,一进门就嚷嚷要吃蛋炒饭,还要再烧个汤,吃饱喝足,一抹嘴就走了。爷爷体谅他的难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不易,一碗热乎饭,能让他对生活燃起一点希望。”
有落魄的陌生人登门求助。爷爷没多问,给他做好了饭,行囊里装上干粮,临了又塞上 200块钱。
有人问奶奶:爷爷让人“吃白食”,你生气不?
奶奶瞪大了眼睛:一碗饭,几块钱?人在做,天在看!
城市隐秘的角落,也有文明演进的逻辑。爷爷奶奶怎么也没想到,走红之后,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开始给小店“添柴”,带来越来越多的人气。
有人从山东乘高铁过来,站票,下车直奔小店。临走时在碗底压了500元,还留下了一幅速写,被贴在小店墙上。画面上,爷爷奶奶慈眉善目,一个穿着围裙,一个在包馄饨,看起来“萌萌哒”。上方用遒劲的字体写着:感谢您,加油!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和人电话聊时事,语气很是愤激。爷爷端过来一碗馄饨:“听你讲电话,很有骨气,这碗馄饨我请你。”中年人一怔。临走时悄悄付了200元。爷爷追出去,中年人摆摆手:“老爷子,我是共产党员,这点钱不是给你,是给那些有困难的人……”
走红数年,这间馄饨小店,早已不只属于南京。
新疆的、内蒙古的、东北的、上海的、广东的、海南的、广西的、浙江的、福建的、四川的,还有东南亚、日本、美国、韩国……素不相识的人们从全国各地、从世界各国来到小店。“老爷子,我从河南来的”“我从新疆来的”“我从2000公里之外来看你的!”尹爷爷笑呵呵应着,心头的感动难以言表。跨越千山万水,不惧素昧平生,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一家平凡的小店奔赴。
拍完尹爷爷后,央视《味道》栏目给小店装了宽带,付了两年的费用。这样,小店既有着农耕社会的炊烟,也能享受现代文明的便利。爷爷说,小店就是一面镜子,它照出了人性的善。
2021年,一家银行发起公益小店联盟计划,“又见炊烟”第一个申请加入。得到公益资金支持后,小店推出了“免费A套餐”,进店报暗号“A套餐”,就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因为这一善举,“又见炊烟”柴火馄饨爱心小吃的广告,被打在了鸡鸣寺地铁站的大屏上,还贴在了高铁列车上。
“我们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好事,就得到了社会这么大的肯定和赞扬……”
一向幽默的尹爷爷突然眼眶红了。他摘下眼镜,揩了揩眼泪。爷爷又说,一个人要让外人竖大拇指,也不容易啊。
这句话,好像是对他自己一生的肯定。
城市炊烟能否袅袅依旧
入夜,柴火馄饨的招牌在小巷里霓虹闪烁。晚上8点52分,尹爷爷终于吃上了晚饭。
怪不得小店在显眼处,把“早8:30到晚 8:30”的营业时间写了几遍,即使这样还是很少准点打烊。好在,爷爷奶奶也享受着这份被打扰的满足。
“爷爷,我们来看你啦,给你带了个礼物!”
两张笑嘻嘻的娃娃脸闪现在夜幕中。朱古力和小余,一对经营成人画室的90后夫妻,他们几年没来馄饨店了,踏入小巷前心里还在打鼓,不知道这儿拆迁了没?进了店,滴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店里的变化,手却抻开了一卷挂历,爷爷的眼睛睁大了——挂历上的水彩画,栩栩描绘着小店的风景:破旧凌乱的各色板壁,歪歪扭扭用手写的“柴火馄饨”,雇工阿姨在灶台前捧着金灿灿的油端子,炉灶里,一星橙红色的火苗隐隐跃动……
对朱古力来说,这就是他记忆里的城南味道,是南京城变得再繁华、再现代,也替代不了的那一抹温情。
“小时候,我爷爷就住在旁边马道街的三七八巷里。”
马道街、箍桶巷、木匠营、剪子巷……仅听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地名,也能想象从前老城南的热闹驳杂。而后,推土机驶过,旧巷夷为平地,高楼大厦崛起。望着这里气派的高层住宅,朱古力感叹南京城更靓了,语气里也有几分遗憾。
“现在的城市生活多少还是有点模式化,不像我们小时候自由度那么高,走街串巷,吃馄饨摊子,或尝百家饭。城市其实不一定非要‘向前看’,也要让人们看到城市发展的痕迹、记起童年时候的样子。”
朱古力和小余把经营的画室取名“画里的拾光”,平时带着学生们用画笔捡拾城市记忆。闲暇之余,这对小年轻最喜欢做的,就是到对方的老家,重新寻找彼此童年的足迹。
朱古力怀念“城南旧事”,从艰苦岁月走来,尹爷爷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从前,南京人在城里怎么跑都不会丢;如今,尹爷爷才换了三趟地铁就眼花缭乱。南京城变得太大、太好了!
馄饨小店栖身的老门东,是南京城市更新的样本。从尹爷爷记忆里的“脏乱差”“贫民窟”,到如今,古街、古巷、古树、古景格局完整,或修旧如旧,或仿古如昔。尹爷爷说,他此生“已经没有梦想了”,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客人,他只想为他们多烧几锅柴火馄饨,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新与旧之间,城市微妙地腾挪,在方寸处,修正适合自己的航标。小巷会拆迁吗?如果拆迁,尹爷爷的馄饨店能否找到新的落脚点?
这城市里的炊烟柴火,是如此令人眷恋。它聚拢了凡人的悲欢,传递着珍贵的温情,也氤氲开生活的希望。
只要条件允许,爷爷和奶奶准备把小店一直开下去。爷爷说,他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却不愿白白地过这一生,还想弄出一点色彩。每当看到人们在小店吃得开心,他就觉得自己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岁月的列车不曾为谁停留,惟愿小店炊烟袅袅依旧。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