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大概是影史上几个最为经久不衰的经典角色之一。数十年来，不同时期的导演赋予了其极具个人色彩的精彩诠释，几乎每次都能轰动一时。究其原因，除了蝙蝠侠的行侠仗义，猫女的性感迷人，韦恩科技的眼花缭乱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每次它都在讨论着最为契合时代脉络的社会话题。在社会价值体系崩坏，占据高位的人尸位素餐的时候，民众是否可以奋起反抗，用最简单的方式实现心中的公平正义？

蝙蝠侠电影横跨几个不同时代，带有深深的时代烙印。蒂姆伯顿版的蝙蝠侠电影，带有鲜明的哥特式电影风格。这种风格，是一种对于机械时代的极致想象。当工业社会发展到高峰阶段，对于冰冷的机械都市，人类抱有极其矛盾的心态。面对机器，人们一方面怀着一种浪漫主义的幻想，认为它们有机会成为人类的绝佳伴侣。作为自然界唯一的智慧生命，人类一直一来都无比孤独，我们一直想要知道，智慧化生命的存在，究竟是不是一种偶然。我们渴望着，有一种类似的生命形态，能懂得我们的喜悦与自豪，分享我们的苦闷与忧愁。于是，人们一方面不断的向太空呼叫，想要找到外星人存在的证据；另一方面，也对世间万物投射下我们浪漫的幻想，在我们的想象中，猫狗当然深通人性，甚至于乌鸦反哺，布谷报春，杜鹃啼血，名花解语。但另一方面，机械的进一步发展，人类对自然的无尽索取，也令得我们深感不安。我们害怕作为人造物的机器，终究有一天会挣脱人类的控制，站到人类的对立面上去。就像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最终却不得不将其逐出伊甸园，机器人也会产生自我意识，不再对人类言听计从。我们也害怕，人类对自然的无尽的索取，终究有一天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毁掉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一切。内燃机产生的毒气令我们无法呼吸，化学元素污染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和水源，全面核战争虽然还没开打，但核泄漏与核爆炸的威胁持续不断，成为高悬人类头顶的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对于这些发展的副产物，我们似乎无可奈何，只能渴望着地球能做出反抗，警醒世人。于是，变异了的怪物和怪人被一再创造出来，他们是仇恨的化身，复仇的象征，但同时也是人们真诚的呐喊。在哥特电影中，主角往往是机械发展的副产物，或是疯狂科学家失败实验项目，诸如弗兰肯斯坦，剪刀手爱德华，而反派则往往是环境污染的牺牲品，例如蝙蝠侠的企鹅人，双面人。这些人往往外表狰狞，面目可憎，但却怀有一颗与其怪异外表不相称的纯真心灵。这种对于工业高度发展的浪漫想象和怀疑不安的共存，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代特征。

克里斯托弗诺兰版的蝙蝠侠三部曲，推动超级英雄电影到达了另一个巅峰。这种本该是文化快餐的工业化产品，在诺兰的执导下，成了艺术与商业完美结合的典范。诺兰的电影体现了导演对于社会矛盾的深刻理解。汤姆哈迪和希斯希杰饰演的反派，不再是单薄的片面化表达，在电影的语境下，恶人们的诉求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发人深思的。本世纪初的金融危机，很多财富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富人承受风险的能力强于穷人，趁机大肆抄底优质资产，筑起资产壁垒，而穷人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无端剥削。于是贫富差距被进一步拉大，穷人和富人的矛盾开始激化。这段时间也发生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运动，占领华尔街。与以往的表达明确，诉求清晰的革命运动不同，这次革命是令人困惑的。它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领导人，也没能提出什么合理的要求。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这是一次社交网络高度发达阶段的行为艺术。人们用朴素的手段，表达的是普通民众对于华尔街巨头们，利用金融手段收割劳动者财富的不满与愤怒。但是这就涉及到一个悖论，即为什么在民选社会，在人民有权用选票改变政府的领导人和执政方针的情况下，还要掀起革命反对政府？如果人民已经足够不满，为什么不在选举中选出一个可以真正代表民众利益的领导人来改变这一切呢？显然，人们十分清楚，一人一张选票只不过是表面的民主，选出来的总统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维护的都只能是政客和资本家的权利，人民的真正诉求，只会被当做获取选票的噱头，在当选后被彻底遗忘。

民主制并不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完美政治制度，它不过是人类无数种社会组织形式中的一种。要实现社会真正的公平和正义，人民需要抛弃那种让他人代劳的懒惰心态，对于社会存在的问题，要有完成改变的信心和敢于行动的果敢勇气。那么，如果一个社会已经足够黑暗和腐败，应该如何被拯救？或者还是否应该被拯救，为什么不干脆打破一切，令其陷入混乱。在诺兰的电影中，导演用镜头试图解答这个问题。在《黑暗骑士的诞生》中，光明骑士哈维登特奉行的以暴制暴，最终使其站到了正义的对立面，跌入了罪恶的深渊。而小丑精心设计实验，想要证明人性本恶，彻底打破人民心中对于正义的幻想，让社会陷入彻底的沉沦与混乱。但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人性经受住了考验，社会暂时恢复了和平。哈维登特作为哥特市打击罪犯的一面旗帜，不能倒下，但他犯下的罪责需要有人来承担，这时，蝙蝠侠站了出来，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勇气，甘背骂名，为社会保留了善良的火种。在《黑暗骑士的崛起》中，当蝙蝠侠即将驾驶蝙蝠车，将核弹拖向远离哥谭市的方向时，他终于对戈登局长吐露心声。原来，正是由于当戈登局长的当年不经意间的善举，温暖了痛失双亲的小布鲁斯韦恩，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善良的种子，使他勇敢承担起在哥谭市行侠仗义的任务，一再拯救这座面临崩溃的城市。这些情节的设定，反映了导演心中对于人性的信心。他认为，在黑暗的日子里，人们不应该再压抑自己表达善意的冲动，因为，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善举，一个善良的微笑，一句真诚的鼓励，也能在社会人心间不断传递，最终汇聚成为一股正义的力量，彻底改变社会的堕落与腐败。很显然，在这个时候，对于未来人们还是充满信心的。

在马特里夫斯的《新蝙蝠侠》里，色调变得更加黑暗，蝙蝠侠也变得更加迷茫与无助，这象征了美国社会的封闭与割裂。在疫情肆虐的沉重打击下，它早已不再是那个二战中无数彼岸百姓仰望的灯塔，而是退回到了建国初期门罗主义的明哲保身。此刻的矛盾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贫富分配不均，而是上升到了几乎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从建国之初，种族问题就深入美国社会骨髓，当美国的国父们高谈阔论着“天赋人权”与“自由民主”等冠冕堂皇的话题，对“黑人权力”却难以启齿，因为在几乎每个建国领袖的家中，都蓄养着或多或少的奴隶。后来，这个问题终于在南北方之间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兄弟阋墙，兵戎相争。在林肯总统近乎偏执的努力下，一封《解放黑人奴隶宣言》的战斗檄文终于为这场战争画上了句号，但他本人也为之丢掉了性命。宪法的改动并不意味着人心的改变，随后的日子里，种族矛盾就像是美国这个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每当它全力奔跑的时候，就开始隐隐作痛。在经济高速成长的日子里，矛盾还能被暂时掩盖。但到了经济下降期，种族矛盾就像是一座堆满武器的火药库，一触即发，在本已因为疫情而千疮百孔的社会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鸿沟。美国社会的分裂态势已经不可阻挡，当特朗普携带者他的白人至上主义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笑话，但当他许下的诺言一一兑现的时候，人们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偶然，其实，这是美国近几十年来黑人平权运动矫枉过正的一种反噬。诚然矫枉必须过正，但也就必须期待着有如今天的反噬。不知从何时起，白人们一出生就必须背负十字架，因为他那遥远的祖先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种种恶行，他们谨小慎微的生活着，生怕出言不逊就因言获罪，因此一股的力量在暗暗滋生。当特朗普成功当选美国总统，他身后犹如3k党人一般的信徒欢呼雀跃时，这股力量终于走到了阳光下。当然，特朗普也无法掌控这股力量，最终他们冲进国会山，酿成了历史上也罄竹难书的丑案。当人们终于熬过了特朗普下台，等到了拜登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他们才清醒的发现，历史的发展是不由某个领导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拜登带领下的美国，犹如一艘搁浅的巨轮，困在泥泞的滩涂中，动弹不得，纵然有总统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施展。经济继续下滑，盟友分崩离析，阿富汗撤军重现了历史上著名的西贡时刻，俄乌冲突也只能袖手旁观。这个建国不到三百年的年轻国度已经显得老态龙钟，疲态尽显。

在这一版本的蝙蝠侠中，布鲁斯韦恩最初自称做“复仇”而不是蝙蝠侠，想的只是借助自己令人可怖的外表，在城市的犯罪分子间散布一种恐惧的氛围，让他们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不再作奸犯科。很显然，这时的蝙蝠侠是不成熟的，他无法压抑自身的仇恨，打击罪犯，很大程度上并非为了维护正义，不过是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与苦闷。在新版蝙蝠侠中，城市已经彻底腐败，除了戈登局长，体制中的所有人都陷入与犯罪分子的勾结中，利用公职中饱私囊。蝙蝠侠已不再被需要，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出现令人厌恶，在犯罪现场，他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像个局外人。剧中，蝙蝠侠被谜语人的炸晕过去，醒来后在警察局与众警察对峙的一幕，显示出他的处境。似乎人们认为，蝙蝠侠的存在，才是这一切的罪恶的源头。他如果真心想为城市好，就应该选择自我放逐，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当戈登局长顶住众人的压力，放蝙蝠侠夺路而逃，也就代表着蝙蝠侠与体制的正式割裂，彻底成了独行侠。实际上，谜语人正是受到了蝙蝠侠的启发，才开始了一系列的犯罪行为。蝙蝠侠利用恐怖打击犯罪，那么为什么却对体制中对社会伤害更大的腐败犯罪分子视而不见？如果蝙蝠侠利用私刑来惩戒城市里的罪犯是正义之举的话，那么谜语人揭穿官僚们的伪善，又有何不可呢？当然，相比谜语人，蝙蝠侠的手段是相当温和的，比如从不轻易取人性命，再比如，他会尽一切可能帮助弱势群体。

但归根结底，他仍然是个法外狂徒，因为在任何法律体系中，恐吓与威胁都是不被允许的，正义来源于博弈与妥协，而不是非黑即白的私自量刑。在影片中，有两个镜头令人印象深刻。第一个镜头发生于蝙蝠侠驾车追击企鹅人，电光火石之间，企鹅人驾车摔倒，蝙蝠车消失在卡车爆炸燃起的冲天火焰之中。恶人正暗自庆幸，谁料刹那间，蝙蝠车冲出火焰，随后戛然止住，蝙蝠侠大步流星迈出车厢，毫发无损。在企鹅人倒置的视角里，蝙蝠侠的黑色战袍被火焰燃起的热空气腾起而起，气势汹汹，面目狰狞，款步向他走来。这时的蝙蝠侠，正是恐怖的化身，也是恶人听之色变，闻之丧胆的猛兽。但到了影片的最后，蝙蝠侠欲救黎民于水火，此时他点起一只焰火，用手擎住，在黑暗中，火焰发出的红色光芒闪烁，令人不禁想起卢浮宫里那副著名的《自由引导人民》。这时的人民终于不再害怕蝙蝠侠，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追随于蝙蝠侠身后逃出生天。这两个镜头象征了蝙蝠侠的转变，从做恶人心中的恐怖化身，转化为人民心中的希望的灯火。在蝙蝠侠粗犷的外表掩盖下的，是一颗脆弱的心灵，于是乎他能理解，人民内心的痛苦与无助。此刻他宁愿化做儿童手里的毛绒玩具，恋人们手捧的馨香玫瑰，温暖人心，令得人们可以生出希望。

在黑暗的日子里，绝望不是最可怕的，因为绝望会带来麻木，再残酷的现实也无法在麻木的心灵中掀起一丝波澜。比绝望更为可怕的，是在绝望的中一再抱有希望，又一再失望。但无论抱有希望是多么的困难和奢侈，这希望的火种也一定要保留。正如史前洪水中的诺亚方舟，纵使洪水冲垮一切，总是有退却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凭借方舟上所承载的一切，人类文明就又能顽强的生长出来。